龙修慌忙逃开,缩在角落窥视半晌,又悄悄地挨上前来,与我保持审慎的一臂距离。这回倒是老实了许久。炭在火盆里烧得发出筚篥微响,听得人昏昏欲睡。这单调的声音中夹杂着二三十个男人的鼻息,有人鼾鼾睡去,越发使人困倦。龙修也半蜷在火边睡了,闭上了他那张惹厌的嘴,倒让人清净许多。
谁知他翻了个身,嘴唇叭嗒几下,不知所云地说了几句梦话,竟又醒来。伸手揉了揉眼睛,惺忪四顾。一看到我,朦胧的双眼马上又亮起来。龙修以为我没发现他醒了,躺在地下,满脸窃喜地捂着嘴偷笑片刻,随即把胳膊往头下一枕,眯起眼睛,悠哉游哉、肆无忌惮地只顾从眼缝里盯着我的脸瞧,脚还跷起二郎腿一甩一甩的。我只作不知,探身拨了拨盆中炭火,鼓起腮用力一吹。炭屑飞灰蓬蓬扬起,一股都吹到他脸上。龙修立刻呛咳起来,翻身坐起。
"咳咳!……哪来一阵风?倒吹了我一脸灰。阿弥陀佛,虽然是阵不速之风,倒是香得紧啊!香风,香风!三生有幸!"他擦着脸假作诧异,面上黑一道灰一道,像只花脸猫。我忍笑不语,只用拨火棍拨着炭。龙修假装抹脸,探身过来,双手盖在眼上,从指缝里由下向上往我脸上端详片刻,道:"夜来姑娘,你怎么哭啦?啊,我知道了,你见我内伤难愈,心中焦急,不免落下情泪。你放心,你还活着,我怎么舍得死啊?虽然痛得很难受,为了你我也要挺住!我还要陪你长命百岁、天长地久呢,哪能就去了呢,你别哭,啊!"
"别胡说!谁为你哭来?"我举起拨火棍向他脸上搠去,龙修笑着打滚避开,在三尺之外托腮斜卧于地,望着我只顾点头儿。一副无赖相越发叫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喝道:"你死不死与我何干!再说一句轻薄话,我先割了你的舌头!"
"你没哭么?"龙修又飞快地伸头过来,瞄了我一眼后急速避开拨火棍,啧啧道,"那是我看错啦。唉,我见你脸上似有泪痕,火光一照,我还以为你为我哭了呐。不过没关系,虽然你脸上没流泪,我知道此刻你心里是为我流着泪的--你不用解释了。"
他伸手指着自己右眼下面,指头一画一画的,嘻皮笑脸,逞着口舌戏弄于我。我焦躁起来,长身而起,高叫:"二牛!替我再生一堆火!我不要和不相干的人坐在一起!"
"别,别!"龙修使出就地十八滚的功夫,无论我抬足欲向何处,他总能滚来拦在我脚前,牵住袍子下摆,嘻嘻笑道,"你看人家开个店,买米买柴的,也不容易。你又不让人家出去,这柴火要烧完了可怎么办啊?还是省着点罢,何苦多生一堆火?咱两个横竖已混了一天了,依我看就别挪窝了,好歹一处坐着罢。你脸上有疤,我又没嫌弃你--唉,你还真别说,这疤倒像前朝的泪妆,倒是怪好看的--"
没曾发觉,此时一天竟已堪堪过去,众人沉默之中,又早是黄昏日落时分。龙修躺在脚前牵襟阻挡,笑嘻嘻地望上来,眼中两点火光明亮跳荡。我抬足便朝他头上踹去,龙修忙伸两手,合抱住我的脚,笑道:"夜姑娘,别走,别走!前儿白夫人讲了个好故事给咱们听,虽然是假的,倒也动人。你看又是入夜时刻,姑娘若不嫌烦,今晚轮到在下讲故事给你听,你看好不好?我的故事或许没有白夫人的曲折动听,不过在下发誓,这故事字字句句,都是这个世间确凿发生过的实情,当年一切缘由,皆是我亲眼所见--夜来姑娘,我心里憋得久了,今天要把这故事说给你知道,你要不要听?"
我的脚踢到一半,被他抱住了,定在半空。低头瞧着龙修的脸,这年轻男子仍是满脸贼忒嘻嘻满不在乎的神情,但双眸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琥珀颜色,一切犹似回到我与他第一晚初初相见,龙修的眼睛里映着两朵小火习习翻涌,浅棕黄的瞳人,色如浓蜜,而静定若水。虽是衬着满面贼笑,越发显得那双眼眸的冷而沉重。我垂首望着他,缓缓收回了脚,拂袖坐下。
"你说罢。"
我深吸一口气,对龙修道。
这登徒子翻身坐起,先慢条斯理地掸落满身炭屑,又啃了几口鸡腿,抹着油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见我眉头已紧紧皱起,偏装作看不见,向火上烘着手,笑道:"呃--好饱啊!这鸡味道不错!大婶的手艺越发好了!我看将来即使不开什么客栈,独沽一味"汪氏烤鸡"那也是闻香下马、客似云来啊!不错不错……夜姑娘,你是江湖中人,一定知道世上有一种神奇的人物叫做剑仙罢?"
看我就快忍耐不住,他方闲闲地转入正题。我哼了一声,不予理睬。龙修摇头晃脑,在火上反复烘着两只手,只顾盯着自己的十指看,做出飞鹰、猛犬、狐狸各样手势,让火光映在白墙上,栩栩如生。他的手指如此修长灵巧,有如一窝自行其是的活物。
如同龙蛇。我的目光自墙上的影子移到他手上,不由也被他吸引住了,凝眸望着变换勾连的男子十指,若有所思。龙修玩了一会,叹一口气:"在下不是什么武林人士,姓龙的只是个营营役役为口奔忙的小老百姓罢了,但这几年走南闯北,见识倒还不算鄙陋。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夜姑娘,我在道上有时碰到几个挎刀使剑的英雄,蒙他们瞧得起,大家喝酒谈天,那酒酣耳热之际,江湖中的逸闻掌故倒也给在下听了不少。那些英雄对我说起剑仙,吓,这剑仙可不是寻常舞刀弄棒之人可比的呀,当今之世,人妖混杂,世道大乱,人人都想学点武艺防身。但一千个武人里头也未必出得了一个剑仙--只说这剑仙都是离世隐居、来无影去无踪之辈,或深山大泽,或草莽僻野--咦,你说这剑仙成日家啥也不干,就知道斩妖除魔,原来单看他们住的地方,剑仙和妖精倒是像得紧啊!难道别看他们水火不容,一辈子冤家似的、见了就红眼,论到根子上,这正与邪却是不大那么分得出来,莫非仙妖本是一家?那正邪黑白之说,其实只不过是人为了自个儿的私心编造出来的借口?夜姑娘,你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这些是你亲眼所见的么?"
"那倒不是。我不过偶尔想起来,在故事正式开场之前,先讲上这么一段醒醒耳罢了。说书的不也是这么说的么?"龙修呵呵地笑了一阵,自我解嘲,"我为什么想起这个来呢?夜姑娘,皆因我听说剑仙都有贴身飞剑,那剑都是有灵性的,和主人心意相通,见了邪魔外道,只要把飞剑这么一撒出去,嗖嗖!白光一道,立取敌人首级--我是外行啊,我什么也不知道,这都是听几位英雄大爷们说的。不过呢,自从我有幸识得姑娘以来,我越琢磨这剑仙的模样行径怎么它就那么眼熟,想来想去,原来是姑娘您的尊范实在太像在下听说的剑仙了。人说啦,但凡得道的剑仙都有驻颜不老之术,有好多鼎鼎大名的前辈仙人,道力几百几千年的,看上去可都绰约如处子,无论男女那都是天下少见的美人呐。夜姑娘,这不像你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功夫恁地了得,那几个妖怪何等厉害,我在旁看着也吓死了,您宝剑这么一出手,顿时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夜来姑娘,姓龙的该不会祖上积了大德,竟然三生有幸,今日给我认识了一位仙人罢?"
他一拍大腿,模拟我与白夫人一伙激斗的样子胡乱比划一番。我没朝他看,我知道此刻在龙修那双琥珀般迷蒙的眼睛里一定充满怨毒。
我只笑了笑:"你管我是什么人呢,反正我与你素不相识,这辈子也不会扯上半点干系。你不是要讲精彩的故事给我听么?怎么说了半天,只顾打听起我的事来。"
"我们从前的确素不相识,但这辈子扯不扯得上干系……嘿嘿,姑娘你现在就下断言,可还早了点。以后的事,谁知道呢。"龙修吃吃怪笑,教人听得只想打他一顿。就在我捏紧拳头之际,他忽然清清喉咙,脸色一正:"好。闲话休提,我现下就讲故事了。姑娘你听好了,这可都是千真万确的实事呀。我要讲的这故事呢其实和剑仙的关系有是有的,不过重中之重,故事的主角却是一个妖怪--姑娘,你刚刚才亲手杀了几个,你一定相信这世上确乎是有妖怪这么一种东西存在的罢?其实妖怪也没什么希奇,想那六道众生皆有慧根,既然人能修道升仙,那么举凡禽兽草木之流,只要有灵犀一点,炼气炼形,脱却皮囊,得了人身--这也是平而又平的常事罢?我要说的这个妖怪,它本是千年得道的一条蟒蛇精。它多年潜伏深山之中,暗暗修炼,并不出外作怪伤人,大概正因如此才能韬光养晦,给它活了千年之久。姑娘,你也知道,自古正邪不能两立,世上既有妖物,便有斩妖除魔的正义之士。好比天下剑仙见了妖怪,怕是不问青红皂白,都要提剑便杀的。人间,什么是人间?那便是人的世界,众生有情,却唯有人才是万物之灵,是世界的主宰!万物只该安安分分供人庖宰,充人口腹,任何不甘浑噩一生想要炼道出头的众生都是异类,都是妖,都该杀!那蛇妖深知这个道理,故此虽然炼形千载,道力已臻化境,倒并不恃此害人。可这世上人与妖势不两立,妖纵不害人,人也要杀妖。那蛇妖不忍见同类辛辛苦苦修道一场,到头来仍做人剑下之鬼,他便想了个主意,仿着人间那走投无路给逼得上山落草之辈,选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建了个妖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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