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不知在哪儿排队等着投胎哩!闲言碎语且不忙讲,只说这女剑仙一生与世隔绝,终日除了练剑就是杀"人",本未曾尝过情爱滋味。想这等大本事的人原该是心高气傲的,那些世俗男子,任他公子王孙,只怕轻易也看不入眼。故此这女剑仙虽活了几百载,却是情窦未开,冰寒雪冷。但男女相悦那是自然之理,人的天性,不是什么清规戒律可以抹煞的,譬如以土壅水,纵然一时堵得住,终究不能长久,有朝一日决了口,那可更是轰轰烈烈、泛滥不可收拾。女剑仙见蛇王气度豪迈、仪表非凡,固然动了凡心,那蛇王修道千年,却也不曾见过这般既美丽又身手高强的女子,一时也是意乱情迷。两人本是生死对头,这回却不打不相识,双双都看对了眼了。想来这也是夙世前缘,避无可避。据说那时蛇王已被制住,再无还手之力,剑仙手执宝剑,已刺破他胸膛,只要剑尖再往前送那么一寸半寸,当时便取了他的性命。可不知怎的,她瞧着剑下之人,这一寸竟然再也刺不下去。嗯,真是爱恨交织啊……后来的事儿我就不大清楚了,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干柴烈火搅到一处去的,我可没瞧见。
总之呢,他们是搅到一处了。就把那龙争虎斗之场作了鸾交凤会的洞房,嘿嘿,结下了枕席之爱,做了无媒证的夫妻。那女剑仙也真好笑,明明心中爱煞了人家,早就以他为夫了,嘴上偏偏不肯服输,一夕之欢后,居然还要板起脸追问蛇王这场比武究竟是谁胜了。你说这些正派弟子是不是大道理把脑袋都学傻了,不知他们怎么想的--啊哟,夜姑娘我可不是说你--那蛇王自然说是你胜了啊,我败在你手下,心服口服,可是山中众兄弟跟随我几百年,大家信得过我能保护他们,我绝不能负了他们。你虽然赢了,我却也不能让你伤害我的兄弟,除非你先杀了我。这不是废话么,都成了两口子啦,还杀什么杀?那女剑仙都做了人家老婆了,山里的众妖精也都该尊她一声主母,大伙儿都是一家人,还有什么好打的?唉,要是她有我一半聪明就好了--可惜这女剑仙偏偏想不开,放着其乐融融的好日子不过,竟狠下心来逼蛇王发誓。发的什么誓?夜姑娘你该是知道的,仙魔两道有这么一个规矩,无论有何等深仇大恨,只要两人对决,一方输了,倘若亲口认了,应允了对方不再犯他,便该遵守诺言终生不能对他有半点招惹,有什么冤仇都得丢开手。否则便是破誓,都说要遭杀身之报的。你一定是听说过这事的罢?
那蛇王才得了娇妻,怎么舍得就此丢开?无奈她苦苦相逼,只好起誓,说道我不是半石山仙人的对手,如今天地为证,我和我的手下当退隐深山,不踏足人间半步,也不敢再犯侠踪。自此以后,我终生不再与她相见,她所到的地方我当退避三舍,如有背誓,天地共诛--这可不是发疯么?分明是一对恩爱夫妻,好日子才刚开始,一下子硬生生拆散了,生离死别。又没人逼他们,夜姑娘,你说那女剑仙是不是有毛病啊?还是正派弟子全都这个德行?宁可忍受心里头千刀万剐的痛楚,就为保全所谓的正道名声--"
"他二人相恋本是大逆不道之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依你所说,那女剑仙也非泛泛无名之辈,倘若当真和一个妖王双宿双栖起来,岂能瞒过世人耳目?将来一旦被正派同道发觉,只怕不单他两夫妻,就连那一山的妖物谁也逃不过杀身之祸。到时天下剑士群起而攻之,凭他一个小小蛇妖挡得了么?那女子宁可自己痛苦,为的本是保全丈夫性命,有人偏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也没法说了。"我冷笑道。
龙修抓抓头,作恍然大悟状:"啊!是这样么?多亏你分解明白,打破了我心中一个谜团。不瞒你说,这些年来我想到此事总觉得不是味儿。若是这样,我便释然了。嗯,我想你说的对。如此说来那女剑仙非但不是虚伪之辈,反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令人起敬。但不管怎么说,他二人一夕之缘后,是就此分开了。那女剑仙硬着心肠撇下了丈夫,这一去便不再回头。蛇王失魂落魄,孤零零回到本山,仍和群妖一处混着,但要想再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却不能够了。众妖得知他退了强敌,保全一山老小,个个敬他高义,对大王感恩戴德。蛇王受万妖尊崇,终日却只是愁眉不展。他对那女剑仙实是铭心刻骨地相思。可笑世人只说人间有情,其实妖也有真情,却没人看见。一个妖倘若爱上一个人,也是甘愿自己死了,只要她平安快活--倘若尔虞我诈,人便和妖一般险毒;要是动了真心,妖也有可悯之处。夜姑娘,你相信么?"
说完这句话,他炯炯地盯视着我,十分唐突无礼。我想厉声斥责,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竟尔变了样子,我自己竟也不能控制似的。
"--我不知道。"一腔怒火无从燃起,末了,在龙修似笑非笑的注视下,我只是萧索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他瞅了我半晌,轻轻笑道:"那蛇王食不知味,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年之后,终于再也忍不下去,拼着破誓,竟出山寻找妻子去了。他明知人妖殊途,正邪两难,只是这份相思蚀骨,实在比死了还难受。他想只要能再见她一面,哪怕立时给她杀了,也胜过这样生不如死地过活。只要能再看到她活生生地在面前,一眼就足够了。于是他抱着必死之念,径自上了半石山。
谁知妻子却不在山上。半石山上一个人也没有。蛇王只得又下山来。原来三年前那女剑仙与他离别之后,就没再回过半石山,独自也不知漫游到哪里去了。蛇王多方打听,一路苦苦追寻,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几个月后终于给他找到了妻子。那女剑仙这些年来销声匿迹,原来她躲在滇南蛮夷之地,一个无人知晓的荒村里,扮作个寻常村妇,和当地的土人混迹一处,隐姓埋名,替人绣作为生。她那双一剑既出斩鬼惊神的手,如今拿着针线绣些花鸟,夷人没见过中原花绣,都欢喜她的手艺,愿意拿番薯之类来换。就靠这点寒薄口粮,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三年。蛇王见到妻子沦落至此,那份心酸也不用说了。夜姑娘,你可知道凭她那么大的本事,为何竟甘愿如此埋没自己?"
暖热的空气中,我眼前仿佛冉冉浮起一张清艳如仙却终年郁郁的脸,霎时带来一股凉气……啊那女子她模糊的眉眼,是水墨浓勾出的一道谜题……当谜底在我眼前一点点揭开,我心中却没有半点喜悦。
仿佛又看到草庐深处的阴影中,那终年晒不到阳光的地方,半石山上,永远云雾混沌,蔓草荒烟的阴霾日日年年堆积,深渊的中心是她的背影,是的,永远背着人,以拒绝整个世界的姿态在那阴影中宛转下沉……风姿绝世,剑起风雷,而她只是一直沉,沉下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哽咽嘶哑,喃喃自语:"天下失意之人所在多有。一个人的心若死了,即使未曾入土,也已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了。"
"说的好。只是心灰意冷这句话却不是人人都说得的。只有那些身无牵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之人才有资格说一句我心已经死了。不然天下失意之人所在多有,为何也不见人人都斩断尘缘遁入空门呢?活在这个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无可奈何。有的人,就是不想活了也只好撑着。这就是责任,只有亲身当此情境才能明白,尘缘,呵呵,尘缘也不是那么容易你想断就能断得了的啊!"
"她……她学道几百年,早已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尘缘未了?"我瞪着龙修,只觉全身骨节格格作响,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却又不得不问。
"本来一个剑仙,是没有什么尘缘可牵绊的。但这是前生冤孽,那女剑仙与蛇王一夕姻缘,不想竟然珠胎暗结。她身怀有孕,三年之后,足月分娩,产下一个婴儿。夜姑娘,在下想请问你,这母子骨血之情,可是说断便能斩断的么?"
龙修一反常态,第一次对我冷笑起来,笑声中无限酸楚悲凉。或许不愿被人窥见软弱模样,笑了几声,他用力抹了抹脸,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牙签来,故意张大了口,歪着脑袋懒洋洋地剔起牙来,样子惫懒无赖之极。我直直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这个吊儿郎当的男子,嘴边油迹尚未擦干净,跷着脚一甩一甩,眯起眼睛仿佛心满意足地专心剔牙,间或还肆无忌惮地大声打几个嗝。那副德行无论给谁看了都绝不会想到此人能有什么凄凉身世,那猥琐市井的神态教人只想痛揍这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一顿,枉自浪费了一副好皮囊。
我没曾细想过,名叫龙修的男子,原来从第一天相识开始便着意在人前做出玩世不恭、天塌下来也不关他事的没心没肺的模样--或许不是从我见到他那天,几十,几百年他都是戴着这个面具做人的,也未可知。龙修叼着牙签色迷迷地斜眼只瞧着我笑,那张脸分明写着不要怜悯,不要任何人的任何怜悯。他不需要来自旁人的支撑,他自己活得不知道有多坚强、多滋润。
他好象故意要人讨厌他,并以此为乐。
"她生下了一个婴儿……"我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三年后……原来她生了一个婴儿……为什么是三年?"
龙修扬头,撅起嘴唇,噗的一声将牙签啐向远处,痛心疾首:"为什么三年?我说夜姑娘,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讲故事啊?我唾沫都快说干啦,您老给点面子行不行?我说的可是蛇王,千年蛇王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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