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给剑仙正派追杀、无处可去的妖物,都可来投,他一一收容,教导这些妖精收敛锋芒、保全身命之理,带领他们在深山之中隐居逍遥,不问世事,也不去人间行走,山中走兽飞禽多有,倒也不愁过活,大家自成一统,再不用过那提心吊胆防人刀剑的日子。这般过了几百年,山中的这个妖国越来越是兴旺,众妖在蛇精统领之下繁衍生息,其乐融融,居然一派桃花源景象。于是大家敬服,"人人"甘愿奉他为主,便改了称呼,无论老小都尊他一声蛇王。"
我抬眼与他对视,龙修讲到此处,笑眯眯地停口暂歇,端起杯来饮一口茶润嗓。他虽喝着茶,目光竟不稍垂,自杯口上方望过来,面上笑容镇定如常。我咬住嘴唇,望进龙修双眼深处去,他哈哈一笑,放下茶杯,坦坦荡荡与我四目相接。那双眸子虽非乌黑,浅淡了一层反越显得深幽幽的,看久了竟觉他眼中延伸出去两条长长隧道,诡异的琥珀颜色铺天盖地,不知通往何处。深不可测,令人眩晕。我在那双眼睛里照见我自己,惨白、缩小的脸庞,在龙修的眼中仿佛有无数个我,和跳动的火头一起构成无尽头的镜廊。我闭目转头,深吸一口气。
"依你所说,这蛇王倒也是个善良之辈。若真能把群妖拘束住了,不使他们流窜人间害人,也算是件功德。这故事不错。"
龙修又长叹一声:"是啊……谁说这不是件功德呢?可姑娘你想,人间恁多正派人士,别的不说,单说蜀山一派,从上至下哪个不是以降妖伏魔为己任的?纸里终是包不住火,深山之中有这么一个妖国,剑仙们不知便罢,若知道了时,能容得这批妖物逍遥自在么?世间的道理,从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了东风,正邪两股势力此消彼长,在人间--呵呵,人类又岂能容卧榻之侧,他"人"酣睡?"
我无语,半晌答道:"那么该是有正派之人出来剿灭他们了。"
"不错。话说山中群妖在蛇王带领下过了几百年无忧无虑的日子,想是这福分终于享到头了,这一年果然走了风声,就来了一个剑仙剿灭他们。说起这剑仙可了不得,她虽是个女的,可比无数须眉男儿还更厉害得多。一口飞剑神出鬼没,也不知取了多少妖物的头颅。传说以她的修为名头,早该晋身蜀山执掌天下公理,但她生性淡泊不爱名利,故出师后只在山中隐居练剑,偶尔杀一两个为害人间的邪徒,因此功力虽深,却始终是个散仙,不入典籍的--哦对了,我依稀记得她隐居的那座山叫做半石山,据说甚是荒凉,也没什么人知道--夜姑娘,你是学剑之人,于这些掌故当比我熟悉得多罢?你有没有听师长同道提起过半石山这个地方?那就是那个女剑仙的故里。"
"你只管讲你的故事,又来问我作甚?"我以手撑地,咬牙道。
龙修粲然一笑,露出整齐的一排白牙:"说的是。我只管讲我的故事,唉,那是我的故事,各人的故事,终究是要各人自己讲完的,旁人又能帮上什么忙?姑娘责备得有理,我这就把故事讲完,不再胡缠啦--一个故事,再长,再乱,终于也是要讲完的,夜姑娘,你说是么?呵呵,拖了这么久,也该是讲完的时候了。说了许多话,倒又饿了,嗯,这鸡真香!"他拿起半只烤鸡的残骨来又大口撕下块肉,满嘴鼓囊囊地咀嚼着,伸手拿起我的茶壶也对嘴咕嘟咕嘟痛饮了几口。我呆呆地望着火舌,竟不暇出声阻止。龙修吃饱喝足,摸了摸肚子,双眼朝天望着,悠悠说道:"人家说,半石山荒凉得很,山上没有一朵花,只有萧萧蔓草,云彩终年混沌,太阳落山的时候,满目紫灰色的荒烟,就这么蒙蒙地弥漫开去……那是个至幽至清的仙境,自古以来,仙人多寂寞。唉,也不知是不是。我真想有一天能上半石山去看看,看看那些云朵,荒草,看看那个女剑仙夕寝朝食的地方--真想亲眼看一看啊。是不是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养出那般身无半根俗骨的人物?他们说,那个女剑仙生得美极了,真真是铁骨清颜,像个水墨画出的人儿,非世间芳菲俗艳可比。夜姑娘,你说她会不会和你很像?--总之,她是个百年罕见的大美人儿,可再美的人,她到底是一个剑仙,她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斩妖除魔,她相貌虽比花娇,骨子里可是一把剑。是剑就要见血,她从半石山下来了,下山的目的是为了歼灭那一窝妖精。这女剑仙倒也是个磊落之人,她不屑搞什么暗算偷袭的把戏,坦坦荡荡直接找到蛇王,扬言要和他一对一地对决,放话出来:倘若她输了,任凭蛇王处置,要杀要剐绝无异议。要是他输了,那也得以命相抵,满山妖精,男女老少,飞禽走兽,草木之魅,无论道行深浅,她可要一窝端,全都杀了。蛇王虽有千年修为,自恃也不是她的对手,可是当此情境,那是不应也得应。无奈只得施展毕生功力,与这女剑仙比武。这一场大战直是星月无光,好生凶险--夜姑娘,你猜到没有,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
"自古邪不能胜正,一个区区蛇王,再有本事,也不是剑仙的对手。想必是蛇王败了,邪魔外道一并扫荡,肃除妖氛,大快人心。"
"你猜对了一半。"龙修拍手笑道,"蛇王的千年道行果然不敌仙家妙法,他是败了,但却没死。不但他没死,满山的妖精也都没死,那女剑仙虽然大获全胜,末了竟没杀了半个妖物。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自己知道,却来问我。"我冷哼。
龙修轻轻摇头,竖起一根手指贴于唇上,眯起眼睛望着我:"你一定也想到了,只是嘴硬便不肯说。唉,你当然是不肯说的了,你是正派弟子,堂堂正正的剑仙传人,如何肯离经叛道承认这种事呢?可笑,可笑!你若认了,岂不大削正道的面子、长了妖邪的威风?这个面子可有多重,正义之士怎么丢得起?哈哈,哈哈哈哈!从古至今,为了一个虚名儿不惜毁了活生生人命的事,难道还少了?是我呆了,我不该问你,我明明知道你夜来夜姑娘是有名有姓、有根有底的正派嫡传,将来只怕你也要上蜀山接掌剑道衣钵的,我怎么还来问你?这可不是呆了么?哈哈,哈哈!"
"你要说便说,不爱说就拉倒!当我稀罕听么?这等做作是给谁看的!"我拂袖大怒,"你自己要卖关子,当年之事我又没见着,我怎么知道那妖物为什么没死!"
"你当真不知么?"龙修仍望着我大笑,眼睛却越眯越窄,眼缝里流露出的一线流光也越来越冷,泛着红丝,如古墓里殉葬的带血的玉璜,"夜来姑娘,你是个聪明人,你件件都想到了,偏就忘了一件事。你方才说,肃除妖氛,大快人心,可你扪心自问,你真的知道"心"是什么?你知道么,你看见过么--你想过人是有"心"的么?剑仙也是人,剑仙也有心,有心便不能无情。如果我告诉你,当年那个女剑仙与蛇王一番恶斗,三日三夜不分胜负,其间手足相接、肌肤相亲,那蛇王千年道行,幻形本可随心所欲,直至最后败阵,磊落慷慨,气度始终不输,女剑仙竟被他容貌气骨迷惑,纵然胜了,竟不忍下手杀却--对,她对他动了情。男女大欲,天理存焉。她看上那蛇王了,不但舍不得杀他,而且神智迷乱,想要和他做夫妻--你信不信?"
"不信!不信!你胡说!你捏造谎言,我不信,我不信!滚开!"我霍然站起,一脚踢翻了火盆,炭火四溅,烧得龙修衣上千疮百孔,全是破洞。二牛和那群农人向这边惊望过来,个个大惑不解。我顾不得那许多,踢翻火盆后跪于当地,双手捂脸,嘶声叫道:"你再胡说一句,我杀了你!"
龙修盘膝而坐,任凭满盆红炭泼来,竟不躲避。他身上着了几处火,也不去管,只静静凝视着我,衣上熊熊烧着的几点小火,如同几朵盛开的红莲,映着这个轻薄男子的面孔,虽然一径保持着惯有的嘻皮笑脸,眼里仿佛渐渐沉淀了两点悲哀。片刻,他抬手轻轻挥灭了衣上火焰。几点烧得漆黑的布屑飞到眼前,落在我捂脸的手指上如同死去的蝴蝶。一股灰烬气味,茫茫漫漫,猝不及防地弥散开来。这样冷。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这都已是陈年往事了。如果可以选择,我也宁愿这些事根本未曾发生过。要是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个噩梦,那该有多好?可惜,事实就是事实,我早就说过,这不是个故事,我现在对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千真万确在这个世上发生过的。夜姑娘,有些事情不是我们不喜欢它就不会来,事已如此,那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了,除非你能让时光倒流。你蒙住眼睛不看,当年的事就消失了么?"灰烬的气味中,龙修的声音很慢很沉重地传来,然而他叹一口气,语声仍是不急不躁,说得那样无奈而温柔。我缓缓放下捂脸的双手,木然望着他。
"你只说后来便怎样了。"
"后来?后来自然是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啊。这中间的细情不用向你一一描述了罢?只怕你听了又要害臊,唉,别人家姑娘害羞起来脸儿红得那般好看,夜姑娘你老人家一不好意思了却是提剑便砍,我是怕了你了,就算你老想听,我也没这个胆子说。"他展颜一笑,又恢复了那种促狭的神气,公然调侃起我来。说完马上向后挪了两步,见我呆呆坐着没有追杀的意思,才笑着续道:"何况,他二人男欢女爱之时,不但姑娘你,就连在下也还没有出生呢,我倒是想看,可也得看得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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