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军得令,四下散开搜寻,文家父子呆立一旁,大小几口都早已落了满头鹅毛,连眉睫也结了霜,一个个雪人也似。但分明几个活人外加两匹高头大马便在眼前,如何这些人四顾半天,竟瞧不见?看情形不像有意做伪--他一家人毫无抵抗之力,本也无需做伪,瞧见了,直接杀了便是。难道他们真的没看见自己么,那怎么会?
无论真伪,这时却已容不得细想。能赌上一把,总比等死强。文伯钦这些年来不喜读书,只爱跟寨中众叔伯习练武艺,刀枪棍棒地乱耍,虽因天资所限功夫没学到什么,倒落了个身强体壮,膂力也长了不少。当下他勒缰喝起紫电骝,轻轻上前,一弯腰将连理从地上拦腰抄起,放在父亲鞍上。
"爹,他们似乎瞧不见咱们。你抱牢二妈,千万别让她再跌下来,咱搏一搏,冲出去!"
伯钦指着早已坍塌的城门咬牙道。文旭安看看儿子,点了点头。二人一个抱紧妻女,一个揽住母亲,双骑齐发,打马望城墙缺口直冲过去。
老远已望见大群守军,沿废墟黑压压站成一排,堵得水泄不通。枪矛林立,森然罗列。此际箭已离弦,再无退路,文家父子只得硬着头皮催马向前。越来越近,看得见守城军士的面目,矛头凛然闪耀……然而众军握矛肃立,似乎当真瞧不见正有两骑马迎面冲来。文伯钦暴喝:"爹爹,跟我从这走!"
一提缰绳,紫电骝纵身跃起,将挡在前头的三五个军士扑面撞倒,马蹄落下,那几个人长声惨呼,肋骨早被踩断。果然冲出个缺口。众守军乱成一团,发声乱喊,只说有人闯关,偏又看不见人马,只好派铁甲骑兵沿那方向追踪。文旭安跟在儿子骑后跃出残垣,更不回顾,踏着满地尸首,竟真给他们冲出城去了。
一家逃出死地,一路向南奔命。官军虽在后追踪,仗着紫电骝神骏,文旭安的座骑也是当年寨主所赐劫获的一匹名驹,远非寻常官马可比。五口没命地撒缰奔了一阵,将追兵远远甩在后头,不见踪影,这才稍稍放慢脚程,喘上一口气。辨认方向,最终决定还是往南走,一来老家在北方,只怕官军多半会往北追赶堵他老巢,二来大家已然饿得半死,再要北上,天气酷寒又下着雪,两个女人和小茶必定撑不住。只有往南走到有人家的地方,她们才有救。父子俩捧起积雪,全家大口吞嚼,聊充饥腹。说起紫电骝突然发疯之事,大家都猜定是龙寨主没了,这马长嘶跪拜,那是诀别旧主的意思。多年战马原本甚有灵性,往往与主人心意相通,旧话中所在多有,倒也不足为奇。文旭安带领全家下马,就在雪野之中遥对六合寨的方向磕了四个头,方继续上马赶路。
但说到守军眼睁睁看不见他们,却是谁也摸不透端倪。这真是千古未闻的奇事。文旭安饱览书史,至此也不禁彷徨诧异,不知是何征兆。众人胡乱猜了一阵,不得头绪,末了倒是王氏倚靠儿子怀中,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瞧定是连理妹妹福气大,神佛保佑。相公你难道没听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妹妹年轻时这罪也遭得够了,人间没有的大灾大难,可怜都叫妹妹摊上了,也亏这样一个灯人儿也似瘦怯怯的身子,是如何熬过来的?我现下想想也后怕得慌,连理妹妹的命,苦是真苦,可命也真大呵!若换个人,只怕早给折磨死了。我想妹妹一生没做过亏心事,平白遭了大罪,自从嫁到我们家,这才过了几年好日子,谁知又逢大难。神明有知,也怜她无辜受苦,必不忍心让她就这么去了的。相公,我说定是连理妹妹洪福齐天,那些天杀的眼睁睁瞧着她,就是看不见!这是菩萨遮了他们的眼呵!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娘,您说的有理!"文旭安还未发话,伯钦先抢着叫道,"二妈明明跌到那畜生马前,就在他眼皮底下,那一刀若砍得再歪半分也就完了,谁知不偏不倚,就是砍不到二妈身上!二妈,我娘说的没错,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全家也多亏沾了您的福气,今天也都大难不死了!"
连理微微一笑,实无力气答话。她本已只剩得一口残喘,又摔了那一下,此刻脸若白纸,气息微弱,靠在丈夫身上,半句话也挣不出来了。片刻,眼中却有两行泪水直流下来。文旭安伸手握住她的手,但觉瘦骨棱棱,冰凉如铁,忍泪安慰道:"连理,你别怕,咱们现在往南走,马上就到有人家的地方了。你别怕。那地狱咱都逃出来了,天可怜见,老天爷看着你,也不忍让你有事的。你姐姐说得对,你是有后福的人。我们家乡有个说法,一个人前半辈子若是受了太多罪,只要他德行无亏,下半辈子老天要补偿他,他会长命百岁、福寿双全。连理,你一生心善,你……你不会有事的!你会长命百岁,福寿双全……"
他抱紧女人,觉得她的身子仿佛越来越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在他怀里如若无物,似落叶残絮,随时会跟满天雪片一同飞去。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悄然离开了她的身体。他心中慌乱,反反复复向她念叨那几句话,越是心里没底就说得越铿锵,不知是向她还是向自己保证着什么。
连理仍然微笑着,张了张嘴,却只是疲倦地叹了一口气。文旭安越发慌乱,小茶却转过头来,眨眼瞧瞧爹又瞧瞧娘,忽然说道:"爹,娘要死了是么?"
文伯钦喝道:"小茶,闭嘴!再胡说看我揍你!"
小茶哭了起来道:"我怕娘死才问,哥别打我!呜呜,娘你别死!小茶知道,你死了我就看不见你了,娘别死!娘,你别死行么,小茶再也不淘气了,我听话,娘,你别死……"
孩子坐在父母中间,抽噎着扑向连理,把脸贴在娘背上,小手拼命摸索,却只摸到冰凉铁甲,一片一片,腥冷坚硬,如同什么龙蛇怪物的鳞甲,蜿蜒伸展……小茶又惊又怕,坐直了身子,瞪着双眼,忽然觉得面前的母亲如此陌生而可怖。但这错觉一闪即逝,小茶呆了呆,仍然纵身扑在母亲背上,抱得更紧、哭得更响了。
"别吵!当心把坏人招来!"身后传来父亲的斥责,文旭安沉声喝道,"小茶乖,现在有很多坏人在追咱们,你要再闹,给坏人抓到,你就再也看不见娘了!"
小茶顿时收声,两只小手按在嘴上,两眼溜圆漆黑,因为恐惧和饥饿,孩子眼里闪烁着一种只有在洞穴深处的黑暗中才能见到的、小兽一般的光彩。
"我乖。坏人追不到。"孩子低声嘟囔,又想起方才的话头,攀住母亲腰身摇撼,"--我乖,娘,你不要死吧!"
连理在马上转头,面色惨淡,呈现一种半青白的琉璃之色,透过肌肤仿佛竟能瞧见背后雪野荒树,风为裳,水为佩,她看去已不似此世之人。文旭安瞧了更是心惊。但见连理深深吸气,望着女儿笑了笑,咬牙半晌,竭力挤出一句话来道:"娘不死,娘还要看小茶长成大姑娘,哪能……哪能……"
"你养养神,别说了罢。"文旭安拍拍她,"小茶不许再吵你娘,娘病了,咱们得加紧赶路,到了有人住的地方,就有吃的了。咱们……咱们都会没事的,小茶乖宝,别闹了。"
"爹,我饿。"小茶忽闪着眼睛轻声说,"我不闹,咱们都会有馍馍吃吗?多会儿才发呢?我想吃两个,行吗?"
文旭安无言以对。王氏背过脸去忍不住哭出声来,哭了几声,仍回面强颜欢笑,向连理道:"妹子,你放宽心,马上就看见人家了。你没听他爹说了,那地狱里头咱都逃出来了,难道还能饿死人不成?妹子,连那凶神的刀都砍不得你,观音菩萨保佑着你呢,养养神,别尽着想东想西。我告诉你说,一个人的寿数啊是注定了的,若是不该你死,便有天大的艰险也奈何不了你的!姐姐拜了这么多年菩萨,我看得出来,今时今日,这个地方儿不是该你连理妹子绝命的地界。你信姐姐这一遭,你有大福,菩萨护着,必定长命百岁的,啊?"
"大姐,我不怕死。"连理喘了一会,小茶在后面轻轻拍着脊背,半晌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心里慌张,好象,你们都要离了我去……好象闭上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你们了……我眼前只是一阵阵黑,你们都不在我身边……若是能和你们在一处,我什么也不怕……"
王氏道:"你那是饿得虚了。别瞎想了,咱一家五口活就一处活着,死就一处死,不是早就说好了么?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他爹马上就能找着人家了。"
或许当真是菩萨保佑,或许应了王氏的话:一个人不该这时候死在这地方,那便怎么也死不了的。纵马行了一日,错黑时候果然找到了人家。离翠霁山约有百余里,一处小小荒村之中,众人寻到一家农户,总算得了性命。
四个大人已在文旭安吩咐下脱了身上军服,只说自己一家从北方过来经商,不料路遇强人劫去货物,只剩了这两匹马逃命至此。那农户诚朴憨厚,闻言唏嘘一番,忙端上热茶热饭与他们吃。王氏拔下头上银簪酬谢他们,众人在那农家炕上战战兢兢挤着,这一夜何尝睡得安稳。只怕追兵跟来,次日绝早起身又行。又问那家农户买了几套棉衣裤,亏得今年年成不错,农家多有余粮,包了一大包馍馍窝头给他们带着做干粮。众人换上厚衣,匆匆告辞踏雪上路。
如此昼夜兼程,非止一日。越向南走,一路之上人烟越是稠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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