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出来时银钱细软颇带了一些,追兵又一直不曾撵上,大人孩子几顿饱饭下肚,虽然仍是万般辛苦遭罪,好歹撑下去了。
离了塞北,这日终于来至黄河畔。算来离城破已有六日,是十月初七了。雷毅大军还未回京,此时想必尚自忙着六合寨一应善后之事,来不及请示朝廷、颁下全国海捕文书。故此自己一家人这一路上除了忍饥挨寒,竟是没人查问、有惊无险。雷毅的军力几乎都在黄河以北,一过了河,那就更安全几分。
文旭安打听路程,原来此处该属天吴县治,不远处倒真有一个渡口,就叫做天吴渡。来往行人要想过河,无论往北往南都得打那儿坐船渡水。文家众人心急如焚,只想尽速过河脱离险境,当下加紧行程,整整的走了一天,至黄昏时分方到渡口,却不见艄公船只,竟是个空渡。众人没法,只得折回,想在附近找人询问是否该当在此渡河。
那天吴渡地势险峻,左右皆是断崖峭壁,若非沿小路曲折而行,万难上下。放眼但见方圆几十里一个人家也无,只有崖上一处房屋孤零零地矗在那里,风高浪大,脚底下便是黄河怒吼,一个失足,尸骨无存。往上看去,那老木房衬着暮色,竟似咯咯摇晃不休。文家五口胆战心惊,费了两个时辰才绕上崖去,那天已经黑透了。
到跟前才发现那所房屋原来是家客栈。窗里灯烛辉煌,隐隐听得许多人语,又有牲畜嘶鸣之声。门首却无招牌,也不知这客栈叫什么名字。文伯钦喜道:"爹,娘,这客店开在渡口上头,他们一定知道怎么过河!"
说罢上前打门。过得片刻,两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文伯钦张口便问:"请问您知不知道……"话说半句陡然发现面前没人,登时吓出一身冷汗。难道有鬼?低下头,却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立在门里,正仰头呆呆地望着自己。不由暗呼一声惭愧,蹲身笑道:"小兄弟,这里是客栈罢?"
小孩点点头,劈头便问:"你们住店不?"
"住啊。"文伯钦笑道,"我们五个人呢,还有空房罢?"
"爷爷,来了五个外人住店!俺不认识!"那小孩竟不答话,一扭身径自跑回去了,一头高声大叫。文伯钦站起来,扶着母亲,纳闷地抓抓头。只见父亲带了二妈和妹妹也来至身边,低声道:"钦儿,不成就走罢,我瞧这家客栈似有古怪。"
"爹,除了这家,这里再没可住的地方啦。再说咱们还要问他们过河的事。"文伯钦道,"没什么古怪的,刚才就是一小孩儿……"
话音未落,店堂深处走来一个头戴毡帽的半老头儿,嘴上叼着烟袋,吸得呼噜噜直响。到了跟前,把烟袋从口中拿开,眯起眼睛把五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通够,足有一盏茶时分。文伯钦几乎忍耐不住了,无奈父亲在身后轻按住自己肩膀,不令卤莽。
却听那老儿开口,说的与方才那孩子一样,便是黄河岸本地的土话:"客官,五位哇?您几位--这是--住店哇?"
"大叔,我们是想打听……"
文伯钦还没说完,便被父亲打断。文旭安点头道:"不错,我们一家赶路至此,天色已晚,意欲投宿贵店。请问掌柜先生,还有空房么?"
"哦--空房倒是有--"那掌柜的拖着长声,一句三顿,教人听得冒火,他却浑然不觉,悠悠说道,"不过您五位来得不巧,俺们这儿刚巧有点事,俺们乡亲们都到齐了,全都预备好了,天一亮俺们就要动身,店里就没人啦。您五位来得不巧。空房倒是有的--"
他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不说还好,几句话一说,文家众人更是一头雾水。文旭安道:"掌柜先生,我们只想找个地方歇一夜,打了尖,明儿一早就走,不会耽误贵处事务的。您看天已黑了,这附近又没别处可去,我们带着女眷、孩子呢。既有空房,您就行个方便容我们落落脚罢。"
掌柜的瞅着王氏与连理频频摇头,神色间也似甚为同情:"唔,带着女眷跟娃娃呢。也是……天怪冷的……"
"老汪,来了外人么?你跟谁说话哩?"店堂内忽然传出个汉子声音,遥喊过来。那掌柜的扭头喊回去:"他叔,是一家子五口,来住店的!有女眷、还有个小娃娃,怪可怜的。他叔,他们说只歇一夜,明儿天亮他们也走了,俺瞧就让他们进来罢,外头冻得慌呵!"
里面静默片刻,人声嘁嘁嚓嚓,似乎议论了一阵,终于先前那喉咙叫道:"那就让他们进来罢!"
"快进来暖暖身子,俺把马拉到后头喂去。"掌柜的倒似个好心人,闻言脸现喜色,代为松了一口气,忙接过缰绳到后院去了。文旭安带妻儿步入客栈。
只见楼下一间宽大店堂拥挤不堪,除了二三十个粗壮汉子,竟然还有一群牲畜,黄牛花猪,乱哄哄挤了一屋,鼻息咻咻,扎在一堆,也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头。店中生着火,热气烘脸,加上牲口臭味,教人窒闷难当。那群汉子都作农夫打扮,吆喝着牲口,将它们赶在一处,几个人正拿大红绸子给每头牲畜脖颈上细心扎起花彩,红绸堆叠,煞是好看。
小茶瞧得新奇,在父亲怀中轻轻挣了几下,想上前去摸那些牲畜脖子上的绸花,被文旭安紧紧拉住。人丛中一个汉子越众而出,走到身前三步之地,便如那掌柜的方才在门首一般,上上下下对他们好一番打量。
"几位,俺们这里的规矩,这时候本不该留外人在这里住的,看你们带着女人孩子,让你们进来住一宿。俺们有事要忙,可得说好了,天一亮俺们就动身,你们也得走,不能赖着。"
文旭安父子对望几眼,心中都是疑惑不解。什么不留外人、天亮就走,天下客栈也从没听说过这等规矩。莫非误入贼窝,走到黑店里来了?可是听他口风又不像有恶意。
文旭安只得拱手道:"多谢大哥。倘若众位尚有贵干,我们便不打扰也可。"
"我们只是想过河,刚才到渡口没找着船,这才到这里来问的!"文伯钦按捺已久,好容易进了店,见父亲竟然要走,心中一急,禁不住嘴快地抢着出口,"要是各位大叔不愿意我们住在这儿,就告诉我们到哪儿能找到摆渡的罢!我们一家不住店,连夜过河也行啊!"
"你们想干啥?!"那汉子陡然大叫,文伯钦吓了一跳,见他逼近几步,不由连连倒退,嗫嚅道:"我们……我们就是想过河而已……什么也不想干啊……"
"你们想连夜过河,疯了!你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偏拣着今天上渡口,你们不要命了!"
那汉子厉声吼道。文伯钦捏紧拳头,这当儿掌柜的已拴好马回来,见二人争吵,慌忙顶上大门,赶过来拉住他:"别吵!都轻点声,这是吵闹的时候么!小哥儿,俺才说过了,你们来得不巧,要在平时,你们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俺巴不得呢。可今天真是不巧哇,你瞧瞧,十月初七,明儿个初八--明天是立冬哇!"
"立冬?立冬便怎样?"文伯钦迷惑地看着他。掌柜的又是叹气又是摇头,那汉子在旁哼道:"总之实话告诉你们:你们爱住店,便住下,歇上一宿,天一亮便离开这儿。不爱住,你们现在就走。过河,想也别想!"
"他叔,俺瞧……"掌柜的瞅瞅那汉子,犹豫道,"要么您几位就多住几天,一会俺们出去,您几位在店里好生歇着,哪也别去--他叔,俺瞧这先生是个斯文人,又带着女眷孩子,想必不会有事--您就在小店安心住下,等过几日,俺带你们去坐船可好?"
"那可不成,我们急着赶路,最迟明日一早是必要过河的。"文旭安断然道,"我们有急事,一天也不能多等--在下知道众位定有苦衷,我也不想问,只求众位行个方便,让我们一家过河,在下定当倾尽所能,重谢各位。"
"客官,不是俺们要与你为难,俺也想放你们过河,只是你们来得实在忒不是时候,明儿就是立冬,你客官便是拿得出真金大元宝,只怕也没人有这个胆子敢带你们。"掌柜的低声叹道,"你几位定是从远处来的,不知道俺们这里的事。也不怕告诉你们,今天的事是有原故的,这里沿河上下几十个庄子的人,凡是黄河边上的,老老少少都知道。客官,你看俺们这里这些牛啊、猪哇--你当俺们有钱没处使,这么好的大红绸子,人不做衣裳,倒拿来给牲口穿么?"
文旭安望着满屋猪牛,脑中蓦然想起一事,前人记载之中倒也见过不少,只是这种事太过荒诞不经,自己从未亲见,也没往心里去,一向只当是野老村言。难道今天却被自己碰上?当下沉吟道:"掌柜,您说这些牲口,都是……"
火光闪动,映着那群农夫个个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几头猪哼哼着乱拱,黄牛低声哞叫,举蹄躲避。畜群微微骚动起来。这客栈之中一片昏黄,唯有牲口脖子上的花彩鲜艳夺目,你挨我挤,蠕蠕蠢动,铺开一片使人眼晕的红海。
十五
那一刻我的眼前仿佛展开茫茫血海。腥红波涛,万顷连天涌动,脑中陡然一晕,几乎栽倒。我强定心神,闭了闭眼,挥开那幻象,右手一招,鱼肠剑飞旋而下,落在掌中。我握牢剑柄,瞪眼望着龙修,只觉牙关格格相击,拼尽全力也止不住。握剑的手随那声音剧颤,虎口疼痛,这是我跟师父学艺以来头一遭,妖在面前,剑在手,而我--我竟然刺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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