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不多不少,刚好八岁。"我向二牛一指,"比他大两岁。那一年,也是这个时候,就在这间店堂之中,我见到各位。一天不差,便是立冬前夜,只不过那年的立冬是十月初八,不是初四--我说得够清楚了么?大家想起来了没有?"
话音未落,客栈中一片乱嚷,众人猛然骚动,没一人回答我的话,只见各人面上惊慌、恐惧、震骇、迷惑、悲伤、仇恨种种神情搅作一团,竟是百味杂糅,难辨难识。我笑了笑,眼角里瞥见老掌柜缩在旁边,身形一闪,掠过去紧紧攥住他右腕。老人大叫起来。
"姑娘!姑娘!你……你是人是鬼?当年的事情和俺没干系呵,俺也不想哇……姑娘,俺对不住你,求你开恩别杀俺这把老骨头啊姑娘……俺这些年心里也不好过,俺对不住你啊!"
我静静看着号哭挣扎的老人,手指上移,握住他的右手,将那根始终深藏在掌心的拇指一点点扳出来。
火光中,老人的手粗糙黧黑,拇指缺了半截,那断处多年前早已收口结疤,却依然看得出残缺不齐,皮肉皱缩一处,绝非利器所伤,倒似被牙齿生生啮断一般。老人拼命躲闪,想将断指藏起,我牢牢攥住,垂目向他手上看了半晌,低声道:"老人家,你别怕,我这次回来不是找你们麻烦的。我知道那年的事和你不相干,有没有你,只怕结果都是一样。你的手……当年之事,是我该向你说声对不住才对。"
老人听了这话渐渐止住哭声,觑眼向我瞧来,仍是满脸惧色。我笑了笑:"我是人,不是鬼。你看我是有影子的。我没有死,现在我回来了。"
"真的你没死……"他喉中嗬嗬几声,浊泪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淌落,老人似哭似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你是那小女娃娃……你回来了!姑娘,自从那天……俺这些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呵!闭上眼就瞅见你们,俺心里愧得慌,一直想着哪天死了,俺都没脸见你呵!姑娘,原来你没死……你还长了这么大了,学了一身好功夫……姑娘你平安就好……"
"是啊,我没死。我平平安安地,长了这么大了。"我望着老人的脸,轻轻地说,"可是我娘呢?我娘她在哪里?"
老掌柜嘴唇一颤,面色登时变了。不等他开言,我松开他的手,大步走到门首,右手斜挥,剑锋劈过虚空,发出嗡嗡之声。
"天亮之前,这里的人一个也不许离开。我这次回来是报仇的,但不是冲着你们。今天只求把前因后果了断个明白,天色一亮,一切事情我自己去办,无论成败都牵涉不着你们。"我环顾每一个人,一字字道,"这把剑是杀妖怪的。若有谁定要走出这个门口,它也不是不能杀人。我已忍了十二年,你们不知道么?"
"你……臭丫头,十二年前你一家连累得俺们还不够么?当年的事本来就不与俺们相干,都是你那娘自找的!俺们没跟你算帐,你倒有脸回来报仇--你要杀谁?啊?胆子比天还大!--什么牵涉不着,你少拿话哄俺们!你要去发疯惹事,以为赔上的就你一条命么?俺这里沿河上下几千条人命,你凭什么要俺们陪葬!"
有个男人嘶声叫道。我点点头,并不看他,自顾说道:"富贵叔。我记得十二年前你就是这么说的--凭什么要你们陪葬?那一年你还年轻,今天你也老了。实话告诉大家,这件事我非办不可,便是同归于尽,我也要杀了它--若是杀不了,说不得也只好要你们陪葬了。当年我娘不肯带累旁人,可今天在这儿的是我不是她。凭什么要你们陪葬?就凭我手里这把剑、就凭我没死,今天又站在这天吴渡。"
"你是非不分!为了报你自己的私仇,你忍心坑害俺们这许多人……俺们祖祖辈辈就指望这点平安啊!世上哪有不顾百姓的大侠!"
"我不是什么大侠。那些虚名都是你们编出来的,从来都不是我。"我仰面望着屋顶,摇了摇头,"大侠?剑仙?你们说,究竟这些和妖怪有什么分别?你们知道么?--反正我看不见那分别。各位,我不是剑仙。我只知道我是我娘的女儿,谁杀了我的亲人,我就要杀了他。"
"你敢!"几个汉子向我扑来,吼道,"你想给俺们惹祸,不如先宰了你!"
我抬足将他们一一踢开,叹了口气:"我说过不是冲着你们来的。何必逼我出手。你看天也就快亮了,还有点时间,大家不如坐好,听我给你们讲个故事罢。"
"臭丫头,你果然走火入魔了,也跟着那些妖精学!讲什么故事,他妈的每次都没好事!你给俺闭嘴!"
我不理满屋呻吟怒吼,转身从墙上缺口望出去,天空仍然混沌一团,残夜搅着黄土,风沙呼啸,什么也看不见。但东边一线,小片的鱼肚白隐隐泛出来,像在冰上凿了个洞,一汪冷水沿着那伤口慢慢化开去了,连冰的本身终于也化得无影无踪。这天与地忽然变成个巨大的虚空,什么也没有。
我看着门外荒野,负手而立。
"从前有一条河。那河波涛万仞,两头看不见终点,也不知究竟有多长,河水浑浊汹涌,喜怒莫测,不是旱了,就是发大水,两岸生民年年受此荼毒,着实苦恼无边。虽然如此,在那荒旱少雨之地,两岸的百姓耕种过活,却也全靠这条河水,因此反而事之如君,大家战战兢兢,唯恐惹得河神不快,降灾于人。河里的真的有水神么?我不知道,只是这等大水蜿蜒万里,想来深渊之中,人不能到的地方,什么奇怪的生灵也都是有的。
倘若真有水神,大抵像这么长一条大河,又是千回百转,水路时有分支,如果只有一位河神怕也管不到这许多地界罢?自古以来,沿岸上下的人家奉事水神,甚至修庙立祠供养,那是所在多有之事,但从东到西万里之遥,大家拜的也不会是同一位神灵。这些受人血食祭祀的河神,真身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恐怕只有它们自己心知肚明。
有这么一段河道,沿岸皆是荒原石岭,贫瘠不毛,听说河水又时常决口,每次都淹死不少居民,所以大家拜河神拜得更加惶恐。这段河道上下几百里,数十个村庄依水而建,都要靠河神保佑他们降福免灾,于是常常要聚在一起祀神。日子久了,这些村民渐渐形成了一个规矩:每隔四年,各村都派一两个人带着祭品赶到这段水路唯一的一个渡口--那也是唯一可以过河之处,否则两岸村民无法聚首。必得从这渡口过了河,那边岸上的都到这边来,方能共同祭神。渡口周遭全是高崖,并无村落,好在还有一个可以住人的房子,那便是前来祭神之人落脚的所在。
每届四年之期,村民都要赶在立冬那日之前到达渡口,因为立冬是祭祀的正日子。就在那一天破晓时分,大家齐到渡口之上,将祭品投入河水,祈求河神来享,保佑明年风调雨顺。为什么一定要拣立冬呢?据说河神平日都是深居水府不出的,只有在这一天才会溯水而上,接受众人供献的血食。河神通常不现真身,但相传旧年里也曾有人运气好,亲眼看见过河神显灵。这河神生得何等模样--其实,大家这么敬着拜着供养着的是个什么东西?见过的人不敢直说,可渐渐都传开了,两岸村民也没有人不知道的,只是依旧不敢不祭,不敢不拜。
祭神的仪式也不是那么随随便便的。村民世代相传,行起事来自有他们一套盛典。但是蹊跷得很,这地方的人有这么一个禁令,别处的人也拜水神,也上供,却从来没听说有像他们这样奇怪的规矩。旁人听了不信,他们却言之凿凿,说这禁令万万不可触犯,谁要敢试,惹怒了河神,不单他自己,就连在场参与祭祀的所有人都得死。此乃性命交关之事。这条规矩……"
十六
"这条规矩,客官,可不是玩的,俺们这一带的人家世世代代拜河神,可不敢触犯呵。你看俺们几十号人来祭神,有一个女的么?--待会大伙儿上河,俺那儿媳妇也不能跟去的。你们不知道,俺小时听俺爷爷讲过,说话是八九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官府还没禁止俺们拜神,每回还都派了官儿来主持祭典,有一年县太爷新娶了个小老婆,宠爱得紧。那小夫人才不过十八九岁,听说这回事,少年人贪新奇,只当是好玩的,缠着县太爷非要让带她来看祭典。县太爷没法,带她来了,大伙儿苦劝了半天,女子不能上河、不能上河--可县太爷不信邪,说什么朝廷命官,上叨圣恩,神鬼见了也得退避三舍。立冬那天到底带了小夫人坐官船看祭典去了,那女子也是该着早死,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胭脂粉香味顺风能传出十里地去。结果怎么样?唉,才上河,还没等祭祀,就惹怒了河神,河神现身,登时大风大浪,一霎眼的工夫把六七条船上几十口子全都卷到水里去了,一个也没活。俺爷爷那年还小,为了保护县太爷和夫人,那年官府来的人多了,船上挤不下,大人就没让他上船,亏得这样,俺爷爷才捡了条命啊!他站在崖上远远地看,说是看见那河里浪头起得都有楼高,直舔上崖来,要不是俺爷爷跑得快,俺们这一家子也就不能生在这个世上了。打那以后,立冬这天再也没谁有这个胆子带女人上河。什么朝廷命官、圣恩保佑啊,不是俺说句犯禁的言语,皇上再大,他也是人不是,人如何能同神争呢?河神一发怒,莫说天子命官,就是天子本人来了--假龙遇上真龙,那还不也只剩送命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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