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器行

第56章


客官,俺说的这话都是千真万确,俺爷爷亲眼见的,可不是唬你。你们要过河,行,等明儿祭完了神,还得再过十天半个月,神灵返驾,俺亲自带你客官一家去渡口。若说明天,万万不可。若没有女眷倒还好些,你爷儿俩怎么都好说,可你们带了妇人,还一带两个,那娃娃虽小,也是女的,这……这万万不行!客官,立冬那天河神要从河底上来享祭,就连这一天前前后后俺们也从来不许女人靠近河水的,别说正日子!俺可没吃熊心豹子胆,敢带你们触犯神灵。" 
  掌柜的长篇大论,一说老半天,满屋庄汉都沉着脸听着,不时点头附和。文旭安皱眉不语。掌柜的一住嘴,客栈中一片沉寂,只闻火声筚篥,牲畜低鸣。文旭安目光落到它们身上,心中越发为难:适才见了这群披红戴花的牲口,又听掌柜的几句言语,想起从前看过的笔记闲书之中,记载得有愚民祀拜邪神、以活牲血祭之事,两下里凑到一处,今日之事竟是处处印证了这荒诞不经之说。果然试探着一说自己猜想,那群农人并不否认,当即直承便是来此专程祭祀水神的,还说这是两岸数十村庄世代相传的规矩,每隔四年,立冬之日,村人齐聚渡口,这些猪牛之属佩了红花,都是各村挑选出来进献河神的祭品。如今万事齐备,只待天色一亮,众人便到渡口,将这些牲口活活地丢下河去以为血食。 
  自己一家尚被官军追赶,吉凶未卜,只想尽速渡过黄河逃生,谁知无巧不巧,偏偏赶上村民祭神的日子!如今他们死活不让自己过河,正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如何是好?当下没了主意,徬徨无措。转头看了看妻儿,只见伯钦扶母亲坐在一旁,这少年何曾听过这等离奇的说话,早已张口结舌。他妹妹小茶却不知凶险,小孩儿家见了一屋子戴花的牲畜,看得兴高采烈,小脸上满是喜色。见爹爹望向自己,拍掌嘻笑道:"爹!这些大牛好漂亮呢!它们戴着花儿,扮新娘子吗?爹,牛也娶亲吗?"幼女只知娶亲方才披红挂彩,哪懂人间苦难。文旭安见女儿一团高兴,心中更是酸楚。叹了口气,竟无话可对她讲。 
  这一声叹息出口,如同瘟疫一般,刹时只闻客栈中此起彼伏,众人愁眉苦脸,一个个的也都长吁短叹起来。有个汉子抬胳膊擦了擦眼角,叹道:"俺们这地界,上下全是荒地石头滩,本来已打不下几斗粮食,谁家要能喂得起几头猪、牛,那都是财主了。谁知老天偏害没儿人,饶是穷得没裤子穿,还紧着给人添灾!四年一遭,谁家禁得起这折腾!家里就俺跟俺兄弟两个男人,再去了这头牛,俺回去只能跟兄弟套犁耕地了。俺爹临死前还说来,再穷也不能卖了这头牛……作孽呵!拜神拜神,拜了几百年神了,俺也没见河神保佑过俺们!这河神除了吃肉喝血,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话才出口马上被人喝住:"王茂!你作死了,这话是说得的么?这是什么地方,还不闭上你那嘴!" 
  王茂闷吭了几声向角落里蹲着去了。文旭安看看众人,问道:"各位乡亲世代敬神,如此心虔,难道说河神就没保佑你们风调雨顺、丰年赐福么?收成还是不好?" 
  "还赐福哩!不降灾就是好的了,赐福,白日发梦!"王茂在屋角愤愤叫道。 
  "客官,俺们这儿地土寒薄,打不下粮食,也怨不得谁。"掌柜的吞吞吐吐,半晌才低声说道,"拜河神的规矩,俺也不知是哪年兴起,老辈子传下来的:这条河道里有水神,水神掌管风雨天时,你老看样子就是个读书人,不知道种庄稼全靠雨水,若一年没雨,这一年就算白忙活了,啥也收不下来,就等着挨饿罢。俺们这儿本来就旱的时候多,都靠河神大发慈悲,赐下雨水让俺们有口饭吃,故此大伙儿敬奉河神,可不敢有个闪失!这还好说,旱了,最多荒年,大家出外讨口去,总还有条活路。若是触怒了河神,发起大水来,冲了堤坝,老老少少那就一齐死罢!谁也别想活了。这种事不是没有呵,那年听说邻县龙头口决了口子,不是淹死了千百号人么!后来说是当官的修缮不力,朝廷还杀了好几个大官,可要是河神没发怒,能有这么惨么!那些当官的老是不许俺们拜神,不信邪,到头来还不是连自己性命也赔上了!" 
  众人一片嗡嗡议论,想起那年惨祸,都点头称是。文旭安看见连理半躺半卧在火旁,小茶偎在身边,她自从逃出六合寨后一直病恹恹地,进了客栈,并没开口说过半句话,安静得犹如不存在。这时却猛然一哆嗦,抬眼惶惶四顾,满面惊悸之色。文旭安瞧着女人瘦弱得像个纸人一般的身躯蜷作一团,在棉衣之下簌簌发抖,心里不由一紧。小茶扑在连理身上。 
  "娘!娘很冷么?娘,你怎么啦?" 
  孩子爬在母亲肩头连连声唤,只用小脸去贴她的脸庞。掌柜的叹道:"这大娘必是冻着了,外头冷呵。在道上病了,倒是难办。"吩咐儿媳,"去厨房给这位大娘熬点热粥来罢。" 
  文旭安拱手道:"多谢您古道热肠。掌柜先生,在下家中原本也是务农为生,家父母在乡下,种地种了一辈子,在下深知稼穑不易,农家艰难。不瞒各位,在下……在下一家此番路经贵宝地,原也是万般无奈……"沉吟片刻,深深吸了口气,续道,"在下本非此地人氏,世居关外黑龙江畔,幸叨祖德,家中本有良田百亩,不愁过活,不料传到我这一辈,乡中有一豪绅看中我家田地,说风水好,欲以低价购买以作祖坟,将他家先人骸骨迁葬于此。家父母固然不愿,只恨在下幼时不该多读了几年书,自以为斯文不容辱没,信了那人间自有天理的鬼话,一意孤行,和他们据理力争,后来给逼得急了,还一纸状子告到官中。都怪我读书读得傻了,以为父母官必定爱民如子,当为我家主持公道,竟不明那钱可通神的道理。豪绅使银钱买通官府,我家的官司输了,这案子硬是颠倒黑白,堂判我家强占那恶人的土地,不但祖田不能保住,反要尽数白赔与他们。家父母都劝我民不可与官争,忍了这口气,便没了地,人平安也就罢了,可是我偏偏不听老人之言,凭着一腔意气非要讨个公道,结果激怒贪官,派人杀害了我年迈的爹娘,夺了田地,还捏造一个勾结逆匪的罪名要将我和妻儿斩草除根。这时悔之晚矣,可怜老爹娘到死尸骨不全,我只得弃了祖居,带着家眷逃难至此。那恶人和贪官惟恐罪行败露,定要将我等灭口,一路派鹰犬追杀我们一家。今日好容易逃到贵处,只想过了黄河,向岭南蛮荒之地躲了起来,苟延残喘也便罢了。掌柜先生,众位乡亲,你看我携妻带子,在下不孝,爹娘因我而死,早就没脸活在世上,但我妻妾无辜,两个孩子更小,我怎能忍心带累他们陪我送命!我知道贵宝地乡亲祀奉河神,这当口不能过河,也是事出无奈,只是恶人的追兵一路追踪而来,恐怕马上就要到了!我求求各位,好歹想个法子让我们过去罢!这是火烧眉毛之事,我们亡命天涯,一刻也不敢多等,父老乡亲不看在下,只看两个孩儿可怜,我们一家五口同生共死,说什么也不能分开的。求大伙儿想个法子渡我们过河--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娘,大叔大伯,您老几位就大发慈悲,母子几个若能逃得残命,一生一世感激各位。求求您--我们一家给恩人磕头了!" 
  他说得早已语不成声,最后一句直是哭号,话音未落,倒身跪将下去,砰砰地连磕了几个响头。文伯钦叫着爹爹,从背后扑来抱住,却哪里拖得住他,反被父亲揪住脖子,直揿到地下去。 
  "给恩人们磕头!快求叔叔伯伯大发慈悲,救下你娘亲妹妹们的性命!作业的畜生,你给我磕呀--" 
  文旭安按住伯钦吼道,身后王氏与连理早已哭成一团,两个女人望着夫君,这些时日以来,他老得多了,四十多岁的人,鬓边早现华发。只见他瘦棱棱的脊背伏在尘埃,一个,两个,叩首之声入耳钻心。这是自己终身倚靠的男子,饱读诗书的文人,大半辈子了,便是生死关头,再不堪的境地,又何尝见他屈膝向人过。那一身傲骨本似孤竹,任凭雪打霜压,终是宁折不弯的,圣人之教:大丈夫当为子弟表率,生死事小,名节为先。岂料时至今日,竟逼得他捏造谎言,当着儿女向陌生人下跪磕头!王氏哭着爬到连理身边,二人紧紧相抱,眼里看着男人的背影,犹似万箭攒心一般。一个人到了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什么叫求死不能。大人活够了,活得怕了,但孩子呢? 
  自古以来,为人父母者,不论再是高傲正直,为了孩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王氏半抱半拖地搀起连理,二女在丈夫身后也跪了下去,呜咽着伏地不起。一时满屋之人面面相觑,看着趴了一地的一家子,各自哑口无言。寂静之中唯有一个童音咯咯地笑了两声。小茶牵着母亲衣摆,爬到大人身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把众人环顾一遍。 
  "爹爹磕头呀,小茶也磕头。"说着小手按定在地,脸上一本正经,端端正正叩下头去。她只记得每年过年祭拜祖先之时才会看到这等爹、娘、大娘、哥哥一齐下跪磕头的场面,而且磕完头后爹爹就会分发果子糕饼给全家吃,那果叫吉祥果,糕叫如意糕,糕面雪白像个如意头,正中红红的点着胭脂,又好看又好吃,还有屠苏酒,那就跟自己不相干了--可是除了过年,家里却从来不做这种吃的。此时见父兄娘亲都跪倒在地,小茶只当今年竟要提前过年了,喜出望外,趴在母亲身后卖力地磕了几个头,等了半天,却只见一群人呆呆地看着自己,没人来发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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