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旭安面色苍白如死,脸侧一颗颗汗珠子淌落下来。他喘息两口,推开儿子,摇了摇手。
"我没事,不过是一时颠簸头晕。你莫要管我,快去照看你母亲妹妹要紧。"
父子俩耳语交谈之时,那边厢的哀号却从未止息。除了他们这条小舟,那六条船上的众村民手脚不停,忙着把每头牲畜拖来,颈下捅上一刀,再带着血丢下河去。惨嚎连天动地,每条船的木头、每个人的衣裳,都给染得鲜红。这便是血淋淋的现世地狱。
盛装打扮起来的牲畜拖着大红花彩,在空中划过一溜血箭,嘶鸣声震耳欲聋,落入河心。
一股股血水在漩涡中打着转儿消失了。每头祭牲都像泥牛入海,砰的一声,就此影踪不见。利落得使人恐惧。
终于最后一头还没长足的半大黄牛也给丢了下去。众人个个累得大汗淋漓,陡然没事可做了,喘着粗气都站在船上,迎风只是发愣。最后一个漩涡渐小渐远,拖着股红水袅袅不见了。黄河何等宽广,便丢了这许多流血的大牲口下去,那血水也只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几个浪头一过,也就泯然无迹了。凭你放眼到天涯,依旧是黄浪滚滚,浊水滔滔,亘古荒芜的大河,这般平静苍凉的面貌,像一个阅尽世事的老者,水如咽,风如叹,看过了众生哀乐,心里明镜一般,却只是不发一语,不发一语。
似乎它从来不曾吞没过这许多条活生生的性命。
只剩下被扯落的花彩,几条大红绸子,随浪蜿蜒游着,九转起伏,粗看倒像是一些赤红大蟒。河水东流,红蟒游着游着,舒展身躯,悠悠随水去了。众村民满脸是血,呆呆垂首望着红绸漂向天边,那面上的杀气都已消弭,但觉神情麻木,不知是悲是喜。须臾,忽然有个汉子跪倒下去,拍着船舷大哭起来。
"俺的牛呀!俺的牛……全亏你这些年养活俺一家子,俺的牛……俺对不住你呀!牛啊……"
数落了几声,便被旁人捂住了嘴。那铁塔也似的汉子抽抽答答,自己也知道这话不该说,竭力止住哭声,扶船舷向水面探着脖子,双肩只是一耸一耸,打着干噎。
"可叹愚民无知,呕心沥血,抛家舍业,所求的也不过一个平安而已。神有人间信众拜祀,可谁来保佑这万姓黎民?正是不问苍生问鬼神。神明有知,九天诸佛,你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看看这尘世的悲苦?"文旭安抹去额上冷汗,摇头暗叹。只觉背上衣衫尽已湿透,被风一吹分外地寒入骨髓,到底书生积习,这时心底里忽然不合时宜地冒出来的竟是几句昌谷旧诗。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终南日色低平湾,神兮长在有无间。"
今日所祭虽是水怪而非山魅,可不正是平白召鬼歆杯盘。而那神呢?神却只在有无之间,逍遥自在,清净无争,有哪一个知道今日这黄河渡口血光冲天,年年杀生造孽,徒然饱了害人妖邪的口腹。人只说凡夫村妇,孝义到处,一念动天,天也开眼,可是自古至今,究竟有谁看见过老天开眼!
正在自伤自叹之际,只听身后有人笑道:"客官,吓着您了罢?唉,俺们也知这是作孽,可没法子呀……好在如今事已完了,他们这就自回岸上去,老儿亲自送你客官一家过河。到了那边岸上,你们可就自骑马去罢,俺不能再送你们了。"
文旭安定了定神,方听出那是船尾掌柜的声音。转身深深一揖,道:"多谢恩人救命之德,文氏一门已自感激不尽,怎敢再说送的一个字!只求平安登岸,在下已然深谢大恩。"
"客官,您可别这么说,折死俺了。"掌柜的得了他重礼相酬,一辈子没见过这些财宝,心中早已惶恐得不知怎么样才好,倒有九分反要谢他的意思。此时眼见三个女子上了河,这许多时刻了,也并没什么异事发生,更是心安神定,眼下祭也完了,剩下的只须把这几人渡过河去,那边人马一登了岸,便与自己无干了,家里倒可凭空落下一笔横财。忖度着不由眉开眼笑,掌牢了舵,说道:"这是客官您积德行善之人,自有大福。如今可好了,总算是平安无恙啊。您几位的性命算是保住了,没事了,没事了……"
文旭安懒去听他唠叨,只见那六条船上众人都已拨转船头,返航欲向渡口驶回,不由站起身来,以目注视。
"完事了!大伙儿回客栈,叫嫂子烧上几锅热水,好好地洗个澡、吃点东西啊!汪大伯,富贵哥,您两位自去办事,俺们可先回去歇着了啊!"
"走罢走罢!可累坏了,回去都好好地--"
掌柜的挥手与那船上喊话之人对答。正在这时,忽闻隐隐一阵异响,如同闷雷,自西边天际遥向这边滚来。
掌柜的一句话喊至半截,顿时咽住。众人也都听见了,个个面色一僵,有几人站在船头,手搭凉棚向西张望,却看不见半点影子。
难道是河神终于得知有妇人在此,震怒显灵?只是那异声又不是从水底而来,这样訇訇嗡嗡地,到底是什么呢?众人措手不及,都没了头脑。
文旭安面朝西站着,脸色铁青,两眼死盯住天水分界之处,几乎不曾瞪出血来。
片刻,僵直着身子,缓缓转头。
"是追兵!追兵来了!快划,快划!"儒雅书生陡然间形若疯狂,血红双眼冲船上掌舵摇橹的二人吼道,"--是那恶人的追兵拿我们来了!你二位快划啊!莫被他们赶上,你们也要受连累,快划--"
此时众人也都听出来,那訇訇巨响竟是无数人喊杀之声,夹杂金鼓咚咚,惊心动魄。西边顺流划来几条大船--乖乖,瞧那形制规模,都是官船呀--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船!
顺风顺水,船行甚速。不多一时眼力好的年轻人已瞧见那几条船上站的密密麻麻,全是摇旗呐喊的官兵,身着一色号衣,乱七八糟不知喊些什么,这许多人的嗓门汇在一起,声如惊雷。
"快划!若被他们抓着,那就全完了!"文旭安高声催促,掌柜的吓得呆了,被他一吼,猛省过来,冲那摇橹的叫道:"快摇!神天菩萨,这可不当玩的!他叔,加把劲,快往对岸摇!"
但一条小舟又怎能快过官船,何况对方由西自东,顺势急下,己方却须对抗水流横渡彼岸,那中年汉子摇橹摇得脸红筋暴,牙关吱咯直响,顿饭时分也不过行了几箭水程,官船却已冲到近前,连船上官兵的面目也隐约瞧见了。
为首船头一名身着官服之人,在一众兵士保护下挺身站起,高声喝道:"天吴县奉塞北剿匪雷大元帅之令,特此捉拿翠霁山六合寨漏网贼人文旭安一家,不与平民相干,文匪悍抗王师,罪犯天条,满门该死,本县治下良民速速听了,交出文匪一家五口,天恩明鉴,自不加罪于汝。如若包庇匪人,一律按知情窝藏之罪处置,绝不宽赦!"
"汪大叔,那帮……那是什么来头?"摇橹的汉子浑身发抖,话也说不利落了。掌柜的把定尾舵,直勾勾望向官船上人,突然弃了舵一拍大腿,叫道:"是县太爷呀!俺的亲娘,真是县太爷!--还带着这许多官兵,县太爷亲自带人捉拿来了!他叔,俺跟你说,咱们这个漏子这回可捅大了!"
说罢也不管船舵,两腿一软,往舱里一坐哭天哭地大号起来。
"县太爷?真是县太爷?"那汉子喃喃重复,陡然转头,盯在文旭安脸上,恶狠狠地嚷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好哇……俺们好心收留你,你倒骗俺们……你、你不是甚么得罪恶霸,你是犯了滔天大罪的贼人!竟惹得县太爷亲自带兵捉拿,这回俺们可被你害死了,你也忍心哪!"
文旭安耳中听着天吴县令并二人叫骂,天可怜见,这么样躲着躲着,到底那大祸躲不过的,还是寻上头来了。苍天,这就是你的注定么!事已临头,心中反而平静,眼见官船如箭急追,虎狼之兵近在眼前,想起连日来惊弓之鸟的亡命生涯,实是生不如死,这时候反要求个了断,没了这口气,免去那日夜担惊受怕的苦楚倒是解脱了。当下嘴唇颤了颤,抖衣跨前一步,便要认罪投水而去,谁知肩上忽然一紧,有人抱住自己。回头看时,只见伯钦唬得面无人色,这样一个身强力壮、还高过自己半个头的大小伙子浑身犹如筛糠一般,含着眼泪只叫:"爹爹!这可怎办?爹……我不想死,爹爹快想个法子救我!爹呀--"
文旭安长叹一声,阖拢双目,想当日围城闯关,只因抱定必死之心,倒是人人无惧无惊,大不了一家子死在一处罢了,可既已逃了出来,眼瞅生路已近,只差一步了--岂料便是这一步之遥,看着那通天大道,活生生就是跨不过去,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也不怪伯钦这样,十八岁的男儿,青春韶华正是极盛之时,既已得了生路,谁又甘心就死,换了自己十八岁时,只怕还不如他。本已一心赴死,左脚踏到船边,耳中听着儿子叫得可怜,这一步就迈不出去。此情此景,便是铁石心肠、冷血豪杰,怕也只剩下万念俱灰的份儿。
连伯钦都吓得这样,更不必回头看妻妾弱女--不敢看、不忍看,此时文旭安宁可面对几百追兵,也万万没勇气再向王氏、连理、小茶三人看上一眼。罢了,眼下已是四面楚歌末日临头,然为了钦儿这几句求恳之言,便再昧心搏上一次罢。
当下不敢睁眼,回身向摇橹之人扑通跪倒,哽咽道:"文旭安实是身犯重罪之人,我这一身便千刀万剐,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求大哥大叔看在我妻儿无辜份上,再拼一拼,加速行船,避过这场灾祸罢,官船离得还远,求大哥赶紧摇橹,或还有一线生机--"
"呸你妈的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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