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的已是口吐白沫,站也站不起来了,年轻些的汉子长声惨呼:"河神--是河神--河神显灵啦!"
一片哀号之声。众村民齐声大哭,那些官兵从未见此阵仗,听人一哭,乱了心神,也有不少人跟着号哭起来。做官的自己也躺在船底滚来滚去,哪里还有精神喝止他们。
漩涡转了约有顿饭时分,其势渐缓下来,水面空洞复又合拢,那深渊逐渐浅了,船只不再飞旋,仍旧四处漂荡。各船上人却已吐了一地,呻吟声不绝于耳,再无力气起身。那大船上的带头武将强自支撑,扶着船舷站起,骂道:"好妖妇!凭你使的什么邪术,也不中用了,我奉圣命而来,万邪辟易,我……我不怕你!"
小舟转了几下,余势消歇,那武将揉了揉眼,只见连理仍然站在船尾,这般一个柔弱女子,经此一番翻天覆地的折腾,竟然纹风不动。心中不免忌惮,想这妖妇只怕当真倒有几分能耐,正待鼓勇命划手冲上前去拿人,只听忽喇一声,一只巨爪破水而出,抓定在小船尾上,五指箕张如钩,嵌入木头里去。那爪子比最大的水缸盖子还大上几圈,几乎半条船都被它托于掌心,爪身墨黑如漆,映着日光耀人眼目,一股腥气扑面而来,竟不知这是什么怪物。那武将牙关格格相击,手握腰刀,要说几句撑场面的言语,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
小船上青烟燃尽,余雾之中那妇人身子一晃,深深拜将下去,额头叩在舷上,离那怪物巨爪不过寸许。只听一条娇软喉咙,莺声呖呖,妇人启齿说道:"民女拜上河神,今日民女一家有难,不得已惊动神驾,望河神大展神威,退却追兵,救我儿夫性命,民女愿以一身血肉祭于神前,魂魄永归神属,绝无反悔。"
那武将又惊又怒,喝道:"大胆妖人!竟敢勾结邪物顽抗天兵,来呀,与我放箭,射死这妖妇!"
喊了两遍,却无人遵令,转身但见左右手下尽都挤在舱底簌簌发抖,见他回头众人更向后爬了几步,那武将怒气攻心,咬牙自背后掣出弓弩,搭上一支箭,亲自瞄准妇人背心射去。
谁知他双手颤抖,把弓不稳,准头略偏了几分,箭自连理肩畔掠过,正正射在那只巨爪之上,如中铁石,铮然一声轻响,并不曾擦破那钢爪半点油皮,箭枝直跌下水去了。
"请河神退兵救人!"妇人又拜道。河底訇訇再掀起牛鸣巨声,这一次比先更带了几分恼怒之意,官兵人等不及想出对策,早见数十丈之外水花怒涌,一条通体漆黑、边缘如锯的长尾高高扬起,其上鳞甲宛然,裹着腥风水沫自半空中席卷过来。
官船上数百人同声惊喊,你推我挤,没命地乱窜,这大河之上却哪有生路可奔,众人只不过乱了片刻,那条长尾早当头压至,万千鳞片怒张,无数股水流便如凭空倾下暴雨相似,尽情浇注在甲板上。众人长声惨呼,怪物拦腰卷住最大的一艘官船,喀啦啦竟从中间把条大船勒成两半,官兵一古脑儿地纷纷落水。那怪物弃了残骸,长尾凌空挥开,才及水面即又回甩,看准下一目标,兜转来又稳稳卷住。不过片刻工夫,早已毁了五六艘船只,那漩涡里头残肢碎木团团下沉,惨不忍睹。只剩一条离得稍远的,众官兵趁怪物攻击同伴之时拼命划桨,逃出几十丈远近,只道终于得全残命,不料那水中怪物见眼前敌人已尽数扫清,回身发现了漏网之鱼,长尾本已没于水下,低吼一声,又再扬起,河面分开一溜水箭,那怪物调头竟是直追过去,船上官兵乱着号哭起来。
"河神有灵,追兵已退,民女深谢神恩救我儿夫,这残兵败将就饶了他们去罢!民女不愿再造杀孽,请河神返驾--民女这就依誓下来陪您了!"
连理厉声叫道。那怪物竟似能懂人言,已追到船边,听了这话,浪花翻滚,一道圆弧圈转过来,竟弃了到手猎物返身游回。那些官兵死里逃生,发一声喊,忙不迭地狼狈逃窜而去。
河面上便只剩七条小船,众村民躺了一地,呕吐秽物遍身相沾,晕去的倒有一多半,谁也说不出话来。只看着浪头回转,河上水泡汩汩冒涌,那条巨尾远远挥动,在水面击了三下,就此沉没不见。牛鸣声变得短促急迫,一递一声,好似不耐催促。
连理向水面裣衽一拜,觉得身后有个重物坠着,转身一看,小茶脸色发青,大口喘着粗气,已只剩得半条命。然先前一场惊涛骇浪,竟不曾把这孩子颠开去,小茶话也说不出来,两只小手却仍死死揪住母亲衣摆。连理低头摸摸她脸蛋,道:"乖孩子,撒手罢,娘要去了,以后你乖乖地听爹爹和大娘的话。"
小茶满脸鼻涕眼泪,张着小嘴,只是拼命摇头,越发攥得紧了。连理伸手去掰她的手,那样细弱的十个小指头儿,尽管发狠拉住,如何抵得大人的气力,连理垂目望着自己手中,女儿的十指一根一根地离了衣襟,指甲挣得雪白。每掰开小茶的一根手指,心上便如同剜了一刀,那血都朝看不见的所在倒流回去,眼眶却干干的,半点泪水也无。自己点燃胭脂之时便已横下一条心,舍了性命只求相救儿夫,至此原已没了惧意,只是这小肉儿活生生地便在眼前,十月怀胎,八载携抱,嫡亲母女血肉相连,教人怎生抛舍!没奈何蹲身下去,掰开女儿的最后一根指头,搂住她脖颈狠狠地亲了一口,硬下心肠,将小茶用力一推。孩子向后直摔过去,脊背着地,胸中憋住的一口气这才泄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连理并不回顾,只怕多看一眼便又心软,转身便往水中投去,谁知双腿未及离地,忽被两条胳膊紧紧抱住,脚下有人哑声哭道:"我不让你去!连理、连理--你我十年夫妻,我答应过你无论如何总不会弃了你,求你也别抛下我!连理,我们一家五口同生共死,我决不让你独自担这罪业--你别走,我们死在一起--连理,我求求你,别抛下我!"
女人半个身子已投在舷外,被他硬生生拉住了,望着天笑了笑,回过头来。那一刹眼前仿如海市蜃楼,茫茫展开的竟是一片大红彩缎,五色丝线,彩绣的是幅石榴百子,满钉珠片,硕大石榴笑歪了嘴,绽出一捧晶莹红籽个个分明。那喜气洋洋的图画,那一日大红轿帘一掀,揭过了半生荼毒,再世为人第一眼,看见的是这张清俊面庞。十年夫妻,他仁至义尽了。恍惚间一错眼珠,大红彩绣尽皆不见,那良辰美景、什么百子千孙的誓言早已化作烟云。眼前人,老了十年。脚下的男人两鬓花白,一张脸抽搐扭曲,说不出地难看。他背后惟见滔滔浊浪,天际线冻青病黄,渺茫无依--他留不住她,他给过她一场重生,再也给不了第二次了。没有一个人可以救她--今时今日,连理再不是那柔顺似水等人搭救的薄命弱女,眼前大小四口的性命全系在她身上。只觉心底从未如此刻这般清醒,连理垂首看着男人,轻声道:"相公,我这十年是你给的,我已经足够了。你和姐姐的恩情我背了十年,比泰山还重,我不想再背下去。累了,我该歇着了。我这一去,无知无觉,自然忘了你,你也忘了我罢。你和姐姐把女儿养大成人,我什么也不求了。来生,我不想再认得你。相公,从此以后,连理不能侍奉你了,你是个好人,自己珍重罢。"
文旭安心如刀搅,哪里放得开手。正自拼死相抱,背上忽有人扑将上来,后脑遭一记重拳,一声来不及吭,已然昏晕过去。
那摇橹汉子见王氏昏迷,文家父子六神无主,趁机偷袭,打晕了文旭安,掰开他双手向后拖去。伯钦见他打了爹爹,怒吼扑来,怎奈一生长在山间,原没坐过船,方才又遭巨浪颠簸,人已吐得虚了,那汉子拖开文旭安,返身抱住他腰间,伯钦徒自年轻力壮,竟挣不出他的掌握。
那汉子阻住伯钦,扭头吼道:"你这娘们既然引出河神杀了官兵,便该还愿下水才是!做什么磨磨蹭蹭,河神已然现身,你还妄想活命不成?老汪,快把她推下去,惹怒了河神,俺们几千条人命,凭什么为她陪葬!快推她下水!"
掌柜的瘫在舱底,早已没了主意,听他一喊,昏昏沉沉应了一声,便手脚并用地爬向连理,要推她下去,自为几个大人都已无力反抗,还有谁敢拦自己。这时分河底蛟鸣越发急了,浪涌如山,竟要将小舟掀覆。其余船上众人都连声催促叫他快把女人丢下河,那掌柜的爬到近前,颤声道:"夫人,您别怨俺,是您自己在神前许愿的,您一人做事一人当,别害俺们……"抱住女人小腿,便要将她扔下水去。谁知背后一个女孩儿声音尖叫着扑来,竟是那八岁的孩子小茶见母亲危急,不顾一切奋身抱住了他,口里只叫:"别杀我娘!别杀我娘!"
人到情急拼命之时,虽不过是个垂髫幼女,这五十多岁的汉子一时也撕掳不开,两人翻翻滚滚拉扯片刻,陡闻掌柜的惨叫一声,放开了连理,向后跌去。一溜血点洒过,右手拇指竟被小茶生生咬去半截。十指连心,掌柜的捧着断指打滚哀号,小茶嘴边满是血迹,径自爬过去抱住母亲,哭叫:"娘别跳!小茶和娘死在一起!娘,我听话了,你别走,别走!"
正喊得起劲,脸上忽然重重着了一掌,这一下力道不小,孩子被打得连滚了几下,啼声噎在喉头,只是倒气,面上火烧一般疼痛。小茶长了八岁,无论怎么淘气,母亲从不曾碰过她一根手指头,孩子趴在地下,两眼一阵阵发黑,只道这一巴掌必定是那恶人打的,娘怎舍得对自己下这样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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