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中听得母亲冷笑了两声,傲然道:"你们放心,我自然不带累旁人。我这便去了,你们听见河神亲许了我家人平安,你们好好儿的让他们过去便罢,我去后若有谁为难这四个人,莫说河神不依,我做了厉鬼也放不过他,你们给我记着!"
跟着扑喇一声,似乎有人坠水。河底啸声低沉,渐深渐远,浪涛哗哗连天密涌。小茶号叫着爬向船边,母亲所站的地方已空空如也,只来得及看见舷外一片漆黑鳞甲分波拱起,那蜿蜒长躯翻了个身,径自向水下扎去了。须臾风平浪静,水面动荡一阵,自行合拢了,黄河上依旧浪打着浪,波连着波,悠悠荡荡向天涯尽处一径东流而去,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唯有船尾水面丝丝缕缕泛起一脉血色,打着旋儿,在那浊浪之上缱绻不散,如同数茎暗红水藻自相纠缠,随波舔着船舷,只是留恋不去。
"娘!娘--你别走,娘啊--别走……别走……"
幼女伏在舷边哭叫,一管稚弱喉咙,那哭声才离了嘴边便被大风卷去,四面八方吹得散了。小茶哭得撕心裂肺,忽觉右手掌心一道冰凉沿中指划将下去。低头看时,掌中空无一物,只一点透明水滴滴在手心,轻轻流淌。小茶急忙攥拳,指缝里却依然留不住那点湿痕,顷刻落入黄河,泯灭无踪。那是母亲的泪水,最后一刻,一巴掌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将死之人也由不住落下清泪。
大河之上悲风呜呜。小茶张开五指,母亲的眼泪在孩子手心自顾淌下去了。
十九
摊开右手。横卧掌心的是那把剑,细小连环密密缠护,此剑历经千百个年头,辗转传至我手,剑柄花纹半已磨平。它曾见过多少惊天动地的恶战,世间多少往事湮没,当年的鲜血冷了,当年的人埋骨成灰,恩仇生死,尽付前尘,留下的唯有这三尺秋水凝寒如初,鱼肠出鞘,依然能吹毛断发。刀剑是天下至为无情之物,斩鬼惊神,却只是半点血泪沾不得身。
我的手中只有这把剑。
我的手平摊在初升日色之下,五指修长,指节间尽是多年苦练留下的老茧,微微有些变形。这不像一只女子的手,它不美,它满蓄劲力--它是成人的手掌!
那只白如新雪、肌肤稚嫩的小手呢?哪儿去了。
世人都知剑仙青蘋孤绝冷刹,再不问半点世事,门下一生便只一个徒弟。这徒弟是百年难寻的大福之人,方能得传青蘋绝艺,普天下不知有少雄心勃勃的有志之士,切齿羡妒她的好运气。只要我愿意,此刻这只手中怕是倒能掌握得世上一多半人的生死,动动指头,我要他们怎样,他们便得怎样。可是那只牵袂缠母依依娇痴的小手呢,究竟,它到哪儿去了?
若果时光能够倒转,我不要这翻云覆雨神力,什么建功立业的福命、前程,谁喜欢便拿去罢,苍天开目,我只要在这掌心得能再见我娘一滴眼泪,死也心甘。
河水依然浑浊。河上长空溟溟漠漠,但见灰黄无际。这是一只瞎了的眼睛。我猛然抬头,五指一收,牢牢攥住剑柄。
胭脂烧完了,异香茫茫散尽。波涛之上渐泛起无数水泡,咕嘟咕嘟,一个接一个地破裂,腥冷的飞沫溅到脸上。有阵闷吼自那万仞深渊之底遥遥升腾,低沉缭绕,牛鸣声如怒如泣透水而来。
终于来了是么。
我等了你十二年。
来吧。
我感到自己唇边浮起一丝僵硬的笑。舷边水流缓缓旋动,越旋越快,越旋越快,漩涡疾速扩张,带着小舟团团飞转,下视涡壁如同一张洞开巨口,吼吼急欲噬人。
我挺剑站定在船头。此情此景,一如果然的流光倒转,原来老天爷真的老了,老得忘记了它自己的脚本,昏庸糊涂中,把十二年前旧事,恍惚重演。
这孤舟一似离根枯叶,身不由主。想人世苦海无涯,纵然慈航有楫,难渡众生。
谁能看到彼岸的光明。你能么?
我看不见。
今日腥风恶浪之中,我只看见从前。
从前……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个时节,有一家子四口人坐在一条船上。那时这家的父母俱已昏迷,待到悠悠醒转,只见四面连天波涛,所有同来的船只人众都已无影无踪,眼前只剩一双儿女簌簌相抱,夫妇俩被儿子的泣声唤醒,一个十八岁的大小伙子哭得不成人形,他怀中弱妹却一句话一滴泪也没有,女孩直着两个眼睛,脸白如纸,掐她也不知疼,是死是活都难料定。父母听了儿子哭诉,才知自己晕去时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原来众人已尽弃了他们自行逃去,舟中如今便只剩下他一家四口和两匹马。看那小船橹舵皆已被毁,进不得,退不得。这黄河之上,此日当真是将身撂在大水中央,生死只凭天命。
夫妇俩带着儿子,也不去设法行船逃生,任凭孤舟飘荡,三人趴在舷上望水面只是痛哭。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黑了又黑,小船随水已漂出多远去,一家人嗓子尽皆哑了。独有那小女儿始终蜷在船尾,并没哭过半声,大人拉她,纹风不动。父母兄长都说如今已不抱生还之望,随这船漂到何处,哪一日大家捱不住死了也就罢了,故此谁也不去管她。
谁知天下人那些舍不得死的费尽心机,到头来往往含恨而去,若真到了那心如寒灰生无可恋之时,却偏偏的死不了。小船没边没际地胡乱漂了几个日夜,一家人连两匹马都已奄奄一息,这当口船倒自行被水推送,靠了岸边。夫妇俩拖儿带女,登岸一问人,原来连日随波逐流,不觉这船却已漂到山东境内垦利县界,将入渤海了。若一入了海,不用说四人两马自无生理,此日离那入海口所剩不过数十里之遥,竟偏在这时泊了岸,这家父母跪倒河畔,望水又含泪祝祷了许多外人不懂的言语,也难尽述。所幸身上尚有几两盘缠,遂携了子女座骑一路南下,直至岭南异族蛮荒之地,寻了个偏僻村落,赁几间茅舍,一家安顿下来,只凭双手耕种度日,从此隐姓埋名,改换装束,渐渐的与那些土生夷人再无半点分别。唯有他家正房堂上长年供着一座牌位,四时香烟不断,月初月尾都有鲜花饭食供养,从门前经过,往往还见他家主人长跪灵前,一跪便是一日不起。夷人不知中华礼仪,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说这家子都是怪人,既然三口安分守己,且由他去。
--是的,迁居岭南不到半年光景,这家便只剩下三口人。那八岁小女忽有一日,不知怎么在人眼皮底下竟自走失,这一去再无音信。
先时一家人南下途中,那女童便不曾再说过一句话,大人只当幼女稚弱,禁不起奔波劳碌。及后落脚下来,日常起居已安稳了,却仍是终日呆呆地缩在房中,任人如何引逗,再不肯开口答话。吓她也不见哭,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唤着,也不见脸上露过半点笑意,看起人来两眼直勾勾地,甚至不知她看得见看不见。幸喜从不哭闹,若给她吃食,她便拿起来吃,若不给时,也从来不要,日夜只是愣愣地朝天望着。父母兄长都说这孩子怕是废了,惊骇过度,竟给吓成了个傻子,唯有悉心照料,留在家中养她一世罢了。
自此都小心翼翼地看顾于她,只说孩子可怜,这一生神智已失。任凭父兄至亲,再没一个人知道那女孩原不曾疯,自始至终,所有的事都被她看在眼里,心内比谁都明白。人当她浑浑噩噩之时,幼女心中却是日夜煎熬,睁眼闭眼只见生母举身赴水,那一股鲜血直涌上来的情景。因见父母哥哥都心灰意冷,料定他们此生再无复仇之志,故把万语千言都按在心底,再不对他们提及一句。这女孩自幼原本淘气异常,虽然父母皆是诗书温文之人,她却不知从何处天生禀赋来一股刚戾偏激、百折不回的脾气,身虽闺阁女儿,骨子里却比十个男子还更执拗。那日亲眼见了母亲如此惨死,激发这股狠烈之意,竟自钻入牛角尖去了。无时无刻,脑袋里所思想的无非这段仇恨。盘算了半年之久,只因家人监管甚严,唯有装作前事尽忘之貌。父母见她痴傻,渐渐的也便松懈下来,只一日三餐好生喂养照看。不知那女孩口不能言,心底里日日惊涛翻涌,只是狂喊:"我不要和你们在一起!我要找我娘去,我要替娘报仇!"
终于那年暮春四月,给她等着了这个机会。村中夷人长老之家娶媳,阖村都被邀请,击鼓饮乐,大宴三天。那女孩随父母兄长也去赴席,荒村哪有广厅阔堂容纳这许多人,不过露天空地燃起篝火,众人杀牛宰羊,随意吃喝歌舞罢了。场面混乱,迎亲当夜村中成年男妇忙碌非常,将所有儿童都交于一处,命两个老嬷嬷看着玩耍。那女孩于是得了机缘,瞅人不见,趁乱中头也不回,悄悄逃走。小孩子不辨路径,只记得当日母亲葬身之地是在北边,遂不管青红皂白,闷头只向北一路自奔上去。
这一去便是万般苦楚捱尽。当时正是国计艰难,各处民不聊生,灾荒之地甚至有人吃人的惨祸发生,那略略富庶之处又有无数奸人无赖,拍花诱哄,百般险恶手段,只想拐了人家年幼子女鬻卖,或是伤残肢体令其讨钱牟利,幼女离家后乞食而行,经历了无数风波,也曾遭遇过几次坏人挟拐,卖艺搭班,甚而几乎卖入青楼,只因她从来不肯开口说话,无论如何打骂也再没吭过一声,都只当是个哑巴、傻子,都灰了心,觉得卖不出价钱,看管不牢,几次竟都被她觑空逃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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