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知道人世难行,越发谨慎,只把自己弄得肮脏不堪,也不知是否过世的母亲阴灵保佑,其后竟然有惊无险,认准了方向不管好歹只是一股劲儿地北上,这年残冬腊月,年关将近之时,这小小孩童凭两只脚居然从岭南已走到北边。来至一座大山脚下,却迷了道路,不知怎么方能找着当日娘亲丧生的那条河水。
那时山中风雪肆虐,女孩在大雪中转了半夜,寻不到一个人问路。身上饥寒难忍,渐渐支持不住,就在山坳里背风处躺卧下来,先头冻得受不住,后来逐渐不觉冷了,心中只是渴睡不已。
慢慢地困了。彼时急景凋年,空中雪片飞卷,无星无月,黑得没半丝光亮。恰正子时,正要阖目睡去,只听一片咯吱脚步声响,有人践雪而来。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并没看清停在面前的是何等样人,墨般浓黑的子夜,那女孩儿只见一双炯炯的眸子,凌空向自己望来。
那对眼眸黑白分明,目中神光便如两道利剑,劈开漫天大雪直射下来。
这么亮,这么冷。这双荒山夜雪中凭空出现的眼睛。眼里的神气。
为什么,似曾相识。
急急流年逝去,电光石火,一切梦幻泡影,魔障缠绕。我心中一霎之间,这半生的际遇有如几百幅图画翻转,十二载光阴历历在目,只觉神智昏乱、似醉如痴,一时把持不定,胸头不知为何一阵酸苦,直要流下泪来。忽然一声凄厉长号钻入耳底,蛟鸣破空,蓦地惊醒心中迷梦。眼前幻象尽行吹散,什么乞食孤女、什么雪夜荒山,那些自伤自怜之情,登时随风抛向九霄云外。
文氏小茶十二年前已死。今日站在这黄河之上的是夜来。是半石山弟子夜来,得蒙恩师教导,人即是剑,剑即是人,眼下我与这口鱼肠一般无二,肺腑之中除了一股剑气,更无别物。
剑气寒如霜。
心底仿如一道闪电劈过,白光耀目欲盲,什么也瞧不见了。只觉胸中杀意冲天而起,不由发为啸歌。左手伸指在剑上一弹,剑身嗡嗡颤动,发龙吟之声,越来越响,四野云水相和,皆作清啸,盖过了脚下妖物嘶号。
漩涡急转不已。那恶蛟在漫天剑歌笼罩之下越发惶急,巨浪奔腾澎湃,妖物在水下左冲右突,只是不敢出头。自古传言凡宝剑离鞘自鸣者皆可化作真龙,蛟乃水底一介妖邪,怎敢与龙争持,听见头上龙吟盘旋,已自禁受不起。只听河底悲鸣愈涨愈高,惨烈动魄。
一个大浪涌来,小舟被抛上半空。我随船腾身而起,弹剑既罢,左手一扬,顺势将那个烧空了的胭脂盒子掷出。
此时身在河面数丈之外,瓷盒脱手,只见一点鲜红,半空里如若陨星流火,滴溜溜直坠下去。
落入滔天黄浪,瞬间没了踪影。
二十
一直沉,沉下去。
祭红釉色在深水中发着暗光,像一点微明的赤星。那光泽幽暗而神秘,万仞深渊之中开了一朵不死的花。
胭脂盒悠悠沉没,泛起一串细小泡沫。先前被湍急水流带得乱转,沉了数十丈之后,水势渐缓。不料那水面上虽然巨浪滔天,水底却不受牵连。只为黄河太深,波下不但无风无浪,连上面澎湃巨响也被隔绝,浑浊深水之中只是一片汩汩的水泡声音。
浑水里隐隐见条数围粗细的蜿蜒长躯,一圈一圈向上游弋,带动股股涡流。鳞甲黑如墨,亮如漆,只是河水实在浑浊不堪,泥沙草屑掩了那黑曜般的光彩。
怪兽的身子一圈圈盘旋,鸣声渐低下来,终于止息。
终于只剩一片深不可测的寂静。怪兽似乎看见了什么。那数十丈的长躯刹那间剧烈抽搐,周遭水波一阵动荡开去,箕张的四只钢爪陡然猛攥,爪尖几乎对穿而过。
如龙的身躯在深水下团团围绕成一座城池。鳞甲森然罗列,黑暗的城墙,黑暗的光,这是便不得生天的九幽暗狱,入了这死地,谁也无法冲破重围。
黑暗的光里有一点隐约明红,如同火种,万仞深水也不能熄灭。它拖着串水泡,轻飘飘地自顾沉下去了。水流停滞片刻,复又旋动起来,只是这一次换了方向,那怪兽身子一翻,竟是朝下追着那点微明游去。若要看得分明,庞然大物自相纠缠,暗光里长躯静静绕住一朵渺小到不堪的朱红玫瑰。
永不枯萎、永不开放的死花朵。
怪物低低吼叫一声,那点朱红在它两盏明灯般的巨目之前沉落。万丈的深水,头顶上永远见不着天光,这距离比生死更难逾越。
长蛟在深渊之中昂起头颅。
二十一
剑气充溢肺腑百骸,是凭空得到的二百余年功力,纯刚正阳,一脉相承,这一刻流转在我体内的劲力无穷无尽,沛然直欲破胸而出。
是青蘋。青蘋分了她的一半生命注入我身,手中剑凛凛长啸,是谁说母子血脉相连,料不到这睽隔了二百余载生死分离的亲生骨肉今日竟要以这样的方式,在一个全无血缘的外人身上方得重逢,可是他们如今却在哪里?
我把剑擎到眼前。
"师父,我见到龙修了。他让我告诉你,他不恨你,这些年来,他日日夜夜想着你。师父,你在天有灵,今日佑我斩此恶蛟,报了杀母大仇,夜来当着恩师遗剑立誓,此生便是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寻着龙修,一生一世保护照料于他。师父,千万保佑龙修平安,你和我亏欠于他的,夜来当以余生替你补偿,再也不让他受半点委屈。请师父放心!"
小舟被浪抛至极高处,趁那将落未落之势,我脚下一蹬船头,腾空而起。
小船坠下水去,被几个浪头一打,登时影踪不见。我凌虚定在空中,身子竟不下落。执剑在手,望定脚下滚滚浊浪,口中发出鹤唳之声。
清音穿云透水,直刺深渊。那是剑仙向妖物挑战的信号。
巨浪翻涌了一阵,渐渐平静下去,莫非那蛟怪怕了,竟自逃遁不成?但不过须臾,下面重又翻江倒海起来,浪头更比先前凶猛,我身在半空,衣衫也尽行溅湿。
波涛之下隐隐看到巨大黑影,那怪物的蜿蜒长躯,向上升着升着……庞大的一条脊背……泼喇一声,浓重腥气登时弥漫天水之间,大片鳞甲突出水面。
那黑影终于破水而出!
二十二
沉入水中,登时什么也听不见了。众人的惊喊,女儿的哭叫……霎时间,这人世与自己再无相干。头顶上深水合拢,生死之门对她关闭了。
女人向下坠落,漩涡拖着她的身体直向黑暗深处。
没有了视觉,没有了听觉,没有了呼吸。这就是死的滋味么?
原来,死也不是那么可怕。
我这一去,无知无觉,自然就忘了你……忘了,你们……
也好。
从此黑暗便是永恒的安眠。但似生似死、昏昏默默之际,心头忽然一痛。一股热流直涌出来。
连理没有睁眼去看。口中似有滚烫腥臭的东西灌下来,像股赤红铁水,烙熟了五脏六腑。
该是已经死了罢……这是地狱里灌注铜汁的刑罚么?但愿将三魂七魄,从此烧化为灰。
她睡了过去。
在黄河之底,人眼永不能及的所在,倘若有一日你到了那儿,便会见无数奇景,世上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不过,你若真能抵达彼处,怕是已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那是没有活人能够到达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什么。生人还是死尸,人类还是妖物,世间泾渭分明的一切到了这里,全部混淆不清。就像这个无昼无夜的世界,常年照耀的只是辨不出颜色的浑浊暗光,没有黑,没有白,永不再活,永不再死。
当她睁开双眼,看到河底大片的礁岩连绵起伏,壮阔无极。无数骸骨在其间堆积成另一座惨白的峰峦。那是历年来没于黄河的冤魂,三年一旱,五年一决,这条中原百姓世代赖以生存的大河又该吞噬过多少自己养育的儿女,至今死不见尸。
有人死于大水。有人死于鱼腹。有人死于天地戾气化生的妖物之口。这个世上的人太多了,卑微只如草芥。死了一批,又有更多的鲜活血肉被生出来。那水中蛟龙将尸骨建造成它的宫殿。女人在深渊之底醒来,上下左右尽是茫茫大水,白骨为茵,长蛟相绕--这是没有活人能够到达的死国度!
身上衣衫早已不见。在她赤裸的胸膛,有个新伤口。
蛟乃世间凶暴淫毒之邪物,遇有岸边行人近水,男子便拖将去饱餮口腹,若是女子,往往利爪刺其胸前,令心头热血流出,一面却以已身血液灌注,嘘气于口,待妇人鲜血流尽,那时全身却已换过蛟龙之血。数百载修炼的妖气注入心脉,游走周身,彼刻那女子已非活人,生气早尽,身虽人形,遍体经脉流的尽是蛟血,至此她不过是一具借了妖物气血苟存于世的尸首,实则已成非阴非阳、不生不死之躯。
到了这地步,这个身子究竟是人,是妖,是鬼,竟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世人常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这万仞深渊之中,只怕当真是叫破了喉咙,天地也听不见。
女人用手撑着尸骨堆,呆呆地坐起来。她没有喊叫。一声也没喊。
周围大水波动起来,那围于身侧的庞然大物仿佛奇异地模糊虚化,鳞甲射出刺目光芒,灿烂到极处反而令人不见五指,那是地狱的光辉,比子夜还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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