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器行

第67章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女人对她的男人说,我不怕死,我只怕你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那时节秋风侵肌透骨,落叶哗哗打在窗棂上。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可是就连落叶的声音,她也再听不见了。 
  这里只有万仞的浊水,呜呜咽咽,日夜东流。 
  相公,你既救了我,好歹留我在你们身边,同始同终。我再也不想孤零零地剩在这世上。我再也不想过那比鬼也不如的日子了…… 
  相公,只要能和你们在一处,我什么也不怕…… 
  却原来,谁也不能陪谁到尽头。同始同终的誓言,不过是痴人的一句梦话。 
  他们如今,都在哪里呢? 
  谁也想不到,这一场劫难到最后,他们没有死,她也没有死,可是她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们。 
  原来那一日在漫天大雪之中,那马背上的片刻幻觉竟是真的。 
  眼睛一闭,黑暗里只剩了她一个。爱恋过的人,都不在她身边。 
  世事便是一场大梦,梦套着梦,梦连着梦,这一生所有的梦里,只有这一个,成了真。 
  她蟠在河底静静地向上仰望,然后腾起身子,一圈又一圈,纠缠着自己跳起一场孤寂的舞蹈。这时候,不知道他们是睡了,还是醒着呢?他们的世界,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她猜不出他们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就像他们永远也想不到她现在的样子。 
  她只是漠然地缓缓盘旋。这一刻心里其实很静,她想她也没有什么可难过的罢。恩义还了,仇恨报了,一切偿还得干干净净。那个男人的脸庞,那个日光之下的世界,她渐渐都忘了。 
  不能忘记的只有一个小小人儿的影子,像附骨的鬼魂盘踞在蛟龙漆黑的鳞甲下,心房之内,那小小影子是她唯一的神识。垂髫娇女,圆圆的小脸蛋,抱在怀里,这样柔软芳香……是她把她从虚空之中带到这世上,心尖上分离出来的一块肉。小嘴儿咯咯笑着,伸手来抓娘鬓边的钗环了…… 
  黑蛟陡然低嗥一声,巨大的头颅向一边甩开去。小茶,娘的小宝贝……现在也该不小了罢?啊,小茶有多大了?她可曾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小茶……小茶。 
  小茶,娘只想看一眼,你现在好不好。 
  除了这一念,她心中已是一片空茫。然而忽有一日,一股异香破水而来,直透过万丈深渊。 
  刹时间,勾起惊涛骇浪。 
  十二年未曾见过天日的长蛟循着这气息溯水直上。无论如何,她要知道此刻在水面之上点燃玫瑰胭脂的,究竟是什么人。 
  二十三 
  波涛哗哗自中间分开,我看到蜿蜒长躯破水而出,一个巴斗大的头颅满生漆黑鳞片,双目似龙,熠熠如电,头却无角,近似虎首--果然便是那条恶蛟!十二年前它只露出一爪一尾,今日竟公然显形,我不敢怠慢,身在半空,全神贯注,准备一场恶战。 
  谁知那条蛟半身钻出水面,就此呆呆地停在那里,昂首向天。那双灯盏般的怪眼盯在我身上,再不稍瞬,竟如泥塑木雕一般。 
  我不知道这是否恶蛟的诱敌之计,只是机会难得,或者它为剑歌所震,一时不及施展神通。稍一迟疑,只怕它弄起风波,那便棘手。 
  我执剑在手,凭虚而立,喝道:"妖物!十二年前你害了我娘,今日我要为母亲报仇了,受死罢!" 
  身子飘飘掠起,头下脚上,如一枝箭向水面黑蛟直插下去。那个狰狞的头颅越来越近,我看得清它脸上的片片密鳞,一双电目炯炯逼人。 
  黑蛟仍然不动。我距它已不过三丈远近,突然它张开巨口,身畔带起一阵大浪,长躯朝我纵来。 
  电光石火间,我倾尽全身功力,扬手将鱼肠掷出。剑风呼啸,一片白芒陡然大盛。 
  飞剑脱手的一瞬,我抽身回退,一霎眼离水面已有数十丈。晓日光里,我看到飞剑化为九九八十一道白练,每道白练又再幻化出九九八十一个分身,那是……六千五百六十一道剑光!那是师父终生只到达过一次的境界! 
  我不相信六千五百六十一道剑光自我手中发出。然而脚下铺天盖地,剑雨撒成白茫茫一片,比日芒更耀眼的炽烈白光织成巨网,遮住了一切。 
  二十四 
  第一眼看见天空中的女孩,连理就知道,那是她的女儿。她长的和从前的自己一模一样……那脸庞,那眼睛……再不能有旁人,眼前拿着宝剑站在天上的女子她就像二十年前的姚细黄--她是她的小茶! 
  是小茶!她的小茶回来了!千真万确这就是那个偎依娘怀的垂髫娇女,额发覆眉,脸蛋两边齐刷刷剪着漆黑的短发……是当年自己亲手替她剪的……啊,小茶连这头发都没变,可是她变成大人了,终于,她的小茶也平平安安地长了这么大…… 
  连理呆呆地扬头望着女儿,两眼不舍得有半刻错开。此时此刻,将所有一切尽都忘了,恨不得将她看到骨髓里去。天可怜见,这些年日夜悬心,做娘的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心底里担忧记挂的永远只是这个小人儿。怕她吃不饱、怕她穿不暖、怕她被人欺负、怕她夜里啼哭无人哄慰……千般顾虑,万种愁思……到今日老天终于开眼了!让她看见她的小茶长成了这样一个大姑娘,又从哪里学来了这一身天大的本事呢? 
  小茶没有忘记她。小茶带着宝剑,她说,今天回来,为娘报仇来了! 
  可怜的孩子,你一定很想娘罢,这些年里,你该哭过多少次呢?有没有人帮你擦眼泪?……乖小茶,你是娘的心肝宝贝呵! 
  连理痴痴地想着,眼看女儿从半空里飞下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啊,看得清她脸上肌肤,右眼底下那条浅浅的伤疤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像一道泪痕,可是她眼里没有泪,小茶的眼睛,又大又黑,亮得像两颗宝石……女儿今天出落得这样美了,母亲的姿容,全都给了她。连理的双眼盯在她脸上,怎样也看不够。看那狂风卷着水浪,把她的衣裳吹得猎猎飞舞,看那长袍下摆呼啦啦掀腾鼓动,在她背后展开青色的翅膀,小茶就像一个仙女从天上飞下来,这么漂亮,这么神气,她手里的剑闪着寒光……是了,是了!--女儿一定是成了书里说的剑仙了!成了降龙伏虎的女英雄,再不会像她爹娘那样被人欺负--永远没有人敢欺负她了! 
  乖宝贝,看你这样,娘从此可就放心了。 
  连理万念俱息,所有的悲苦、忧虑、牵挂到此无影无踪,充溢胸中,止也止不住的只是一片狂喜,如同佛光普照,这一瞬间足以抵过十二载的暗无天日。她张开嘴,想要呼唤女儿的名字,然而小茶蓦地一扬手。 
  霎时眼前一片白光铺天盖地。四面八方,灿烂流转。连理仰起头。从没有见过这样壮美的景象。光明像暴雨一样尽情降临在她身上。 
  她知道她终于可以永远地离开那座黑暗地狱。上天把十二年亏欠的光明,在这一刻补偿给了她。 
  连理闭上眼睛。那就是彼岸的光,她终于看见了。 
  这条河,到今日,她渡完了。 
  二十五 
  当六千剑光归本还原,鱼肠飞回,这把不起眼的寒铁窄剑,依旧静静躺在我手中。 
  我低头看去。滔天的巨浪终也渐渐平息,水面动荡了一会,波涛之下涌起一片鲜红,漫漫扩展开来。一条巨蛟的血,会有多少?那血浪股股翻涌,无止无休。 
  终于半条河面尽染。浊黄的浪涛就这样裹着半河血色,在我脚下向东奔流而去。 
  我低声说:"娘,您可以瞑目了。" 
  二十六 
  昔年古神剑鱼肠出世,相士断曰:此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 
  或者名字的巧合只不过是个偶然。 
  但已经发生的,就是过去。 
  冥冥之中,你看那浑浊的天上似有一只无形巨手轻轻翻转。手势就此定格。 
  尾声 
  那一年十月初四之后,我去了许多地方。 
  我去了曲皋山。可是山中空空如也,除了一株枯萎的巨大藤蔓,没有见到任何东西。没有尸首,没有血迹,那么,该是都已经迁走了。多半是那次失败之后,怕我回来报复。我在枯藤前蹲下来,默默看了一会。铁炬草是不能离开故土的生命,移根即死。 
  或许,是她自己选择了这个结局。若要面对永生的孤寂,对一个那么美丽的女子来说,的确是无法忍受的酷刑。 
  我摘下藤上一朵干萎的花,将它埋了。我想曲皋山这个地方,只怕他们这辈子都不敢再回来。于是我离开那里。 
  我此生剩下的日子,是要走遍天涯海角,去寻找一个人。 
  可是我走遍了天涯海角,始终没有找到他。我去过滇南的密林、东海的孤岛、西疆的天山、塞北的草原、甚至京师闹市丛中找他,但最繁华与最荒凉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 
  世界这么大。我想也许我真的要用一生一世去寻找他,没关系,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总是可以找到的罢,只要他还活着。 
  --只要,他还活着。 
  我不知道要用双脚把世上每一寸土地都踏过需要多少年头。只走去就是了,我不信这世上真有能让他躲得无影无踪的地方。日子一天一天,水一样只是流淌。后来有一天,我走到岭南蛮荒之地,一个小小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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