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器行

第68章


 
  我看到我的父亲和大娘都已过世。我的哥哥娶了当地的夷族姑娘,已生了六个孩子。哥哥老得多了,他这一老,看起来真像父亲。年轻时他是那么虎头虎脑的,现在脸也瘦了,肩膀也削了,他从地里回来,身上脸上都是泥,不过要是给他换上一身汉人衣服,他一定像个文绉绉的书生。哥哥一进家门就被孩子们围住,叫的叫,闹的闹,他看着他们一笑,眼角撇出好深的纹路--算起来,今年他该是--四十岁了。 
  可不是四十岁了! 
  原来,自从那一年的十月初四算起,到今天也已过了十二年。 
  我已有二十四年没见过哥哥了。我在他家窗外看了一会,轻轻走开。 
  他很好。那么我想我不用进去了。 
  现在我该去的是另一个地方。 
  这年立冬很早,在九月二十。 
  立冬早过了。我从岭南北上,十月初七那天日落之前,总算赶了回来。老渡口还是那个样子,我站在崖下仰望,大风卷着沙土在灰白色的天空中呜呜刮过,黄土地、黄河水,这个永远黯淡朦胧的昏黄的世界。 
  日头在高崖背后沉没。无名老店也还是老样子。这样的陈旧破败,大风一吹,格格乱晃得像要散架。 
  我看到那年损毁的大门换过了新的,在整座老旧房子上显得格外扎眼。我伸手推开那两扇桐油漆的结实木门。 
  客栈里空荡荡的。这时候大概还早,住店的人还没下来用饭,店堂里也没生火。空气清冷稀薄,微微的带点油烟气味。我穿过整个空阔厅堂,尽头曲尺形的柜台后面只有掌柜的伏在几本帐簿上头,像是算帐累了,盹着了。把脸埋在臂弯里,只看见头上一顶灰扑扑的老毡帽。我停在柜前,抬手轻轻敲了敲桌面。 
  "掌柜,住店。" 
  掌柜的从帐本上抬起脸来,推推头上毡帽,忽然咧开嘴,对我笑了。我怔怔望着他。 
  毡帽底下,这张满不在乎的脸。轻薄唇角一掀,露出个无赖的笑容。 
  "姑娘,对不住啊,客房都满了。"他翻开帐簿,叹一口气,揉揉眼睛,看着我的脸笑道,"小店生意好,没法子唉,真的没客房了--不过后院倒还有一间,是我自己住的,就这么个地方啦,姑娘,你不介意跟我挤挤罢?" 
  他卖弄油嘴滑舌,贼忒嘻嘻地说道。而我半句也没听在耳里。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蜜金色的眼睛,如同两块纯净琥珀。 
  "看来你是不介意的了,好罢,说不得今晚只好一处挤挤了。姑娘,我这就带你去安置啊。嘿嘿。"他从柜台后面转出来,自说自话地伸手来接我肩上的行囊,鼻子也趁势凑过来,向我颈窝直嗅。 
  "你就不能正经一点么?"我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过了这些年,你怎么还是这样?--站远点儿!龙修,我有话要问你。" 
  他只好后退一步,无辜地眨着眼睛:"还有什么好问的啊?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这不是你也看见我现在好好的嘛,我说……咱们就别再浪费时间说废话了,你看天都黑了,还是先去办正事吧……" 
  说着就来拉我的手,被啪一下打开了。龙修疼得挥着手咝咝吸气,叫道:"我有一句要紧话!你先听我说完!此事人命关天!" 
  我点点头,他道:"你以后打我能不能轻一点儿?下手也悠着点劲儿呀,别老是那么狠呐!虽然我早就知道这辈子被你打那是万万逃不了的,我早认命了,不信待会儿我带你去看,厨房里我预备了各种大小的擀面杖……" 
  我上下打量着他,半晌说道:"你的道行……全都没了?" 
  "是啊,所以你以后打我一定得悠着点儿。"他耸耸肩,笑道,"长老们替我治了两年,总算变回这个样子。本来他们要把功力传给我,可我又不想当什么大王鸟王的,白拿人家一辈子的心血做什么呢,何况老家没了,他们找了个新地方才落脚下来,以后全仗几位长老保着大伙儿。所以我深明大义,退位让贤。那什么道行,没了就没了呗,幸亏我英俊的相貌得以保全,这才是最要紧的啊--哎,你仔细看看我,我觉得我好象比从前更俊俏了,是不?" 
  他摸着脸陶醉不已。我心里这会儿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仰头望着屋顶熏得乌黑的梁木,喃喃自语:"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再也想不到,你……你竟然是在这儿……" 
  "开玩笑,我现是这家店的老板,也是正经买卖之人啊!不在这儿在哪儿啊我?"龙修叫道,继而嘿嘿一笑,"我养了两年伤,养好之后我就回到这儿,把这家店顶了下来--吓,二牛这小子,别看他外头老实,做起生意来奸猾得紧!你不知道,就这么一个破房子,这小子要了我五百两银子呐!到城里买间宅院都够了!这汪二牛,算他狠!" 
  "二牛?"我不禁失笑,顺口道,"怎么是他当家了么?" 
  "我来的时候,他爷爷已经死了一年了。可不是他当家么。"龙修抚着下巴,想起那五百两银子,犹自恨恨,"这小子还娶了亲呢,媳妇挺着大肚子--才两年没见,他倒真是个有福的,敲了我五百两,带着老娘、媳妇搬到城里享福去了。我看这厮日后定然是个奸商。他本来还想开价一千两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不答。龙修笑了笑,悠悠说道:"那天我稍加修饰,他没认出来,只当我是个腰缠万贯、远道而来的胡商。当然啦,我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有钱人嘛。他就狮子大开口,告诉我这地方是个风水宝地,极有福气的,在这里做买卖必然发财。他说这里是来过神仙的,两年前有个女神仙,在这地方为她母亲报仇,把黄河里一个为害好多年的妖怪给杀了。这事远近的乡亲们都知道。打那以后,这里的风水就越来越好,财运奇高,所以这块宝地没有一千两断然不卖。这小子既然漫天讨价,我当然跟他着地还钱……" 
  "那年的事……他们是怎么说的?" 
  龙修被我打断,转着眼珠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他们说那个女人厉害得很,谁要娶了她,家里的擀面杖一定得多预备几根。" 
  我不去理他的鬼话,自行走到窗边,朝下望去。高崖之下,黄河正如一条蜿蜒长龙横过。莽莽的波涛,两头都断在天涯,看不到起点与尽头。 
  "我今年是回来祭拜母亲的。"我背对龙修,低声道,"我娘葬身在这水里,连个衣冠冢也没有。这黄河就是她的坟。算起来,我娘已经去世二十四年了。明儿是她的忌日,所以我回来看看,给她上两炷香、烧几张纸钱。不然我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我真的想不到,你会……" 
  "呵呵,我却想得到,总有一天你会回到这儿来。若要找你吧,你是有腿的,可上哪儿找去?我又没你跑得快。所以我一养了好伤,就英明地决定:我哪也不去了,我就在这里等,这就叫守株待兔、瓮中捉……捉……那个……"龙修兴高采烈,忽然说漏了嘴,忙掩口不语。静默了约有一盏茶的时分,方重新开口。 
  "夜来,我在这里,等你十年了。" 
  他的声音在背后静静地响起。 
  我扶着窗棂,只朝下望着。看那大河波浪起伏,斜阳冉冉无极,河面遍洒壮丽的余辉,滚滚直到天边。我心中亦是汹涌澎湃,这一刻有千言万语都到喉头,却再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时光仿佛冻住了。这一刹那无限拉长,成为永恒。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那个声音不耐烦地叫起来。 
  "说了这么多话。我说,姑娘,你到底还住不住店啊?" 
  我将行囊递在龙修手中,转过脸来,对他笑了。 
  [完] 
  后记 
  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老早就想了:貌似我挖了这么些大大小小的坑,还从来没干过"谨以此文献给我敬爱的XX"这件勾当呢,你别说,这么干虽然有点煽情,但还真是感人,而且又显得我深情款款、郑重其事,又显得我粉有文化。要是有人写一部20多万字的东东"谨以献给"我,说不定我一激动就请他吃大餐了。(可惜迄今为止,除了水电煤气缴费单,本人还没收到过虾米形诸纸张的文字是专门献给我的)因此故事进行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我就想,等我写完一定也要双眼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把这个东东献给我亲爱的玛麻、伟大的蓝MM女士。故事里又有母女情深,届时蓝MM必定感动得稀里哗啦,十年前答应我的那一顿某店的烧烤就有着落了(好象当年是答应我考试成绩好就请我吃烧烤,但是后来我一直没考好过……默。) 
  但当故事写完,我心里嘀咕了。貌似这个故事里的两位妈咪结局都非同一般地惨啊……结尾更有女儿亲手弑母的镜头出现……我怕蓝MM打我,只好决定以后等我再写一个当妈的福寿双全、长命百岁、尤其最最重要的是身材苗条--蓝MM女士身高一米七二,年轻时是标准的模特身材,而且肌肤如雪,头发也不太黑,人都说她像外国电影明星。虽非国色天香,现在回头看她从前的照片也够我惊艳的了。但是自从生了我后,蓝女士的身材就……默,如今已直接晋升为"太后"级人物了(蓝MM语:我是太厚,我就肉厚!爱咋咋地吧,我就这堆这块儿了!)。每念及此,我看见蓝MM都油然而生一种歉疚之感+一股惧意。因此还是等以后我写了内含上述母亲角色的故事再闪着泪花献给蓝MM吧,否则不但蹭饭不成,恐怕蓝MM看完后还会感动得稀里哗啦,继而毅然操起我家十余年未曾动用过的炕笤帚,那就…… 
  那么这篇故事既然无法献给亲爱的玛麻,却献给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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