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驰

第25章


这场雨从周五开始下,始终都不肯停歇。我注视着外面暖黄色路灯照耀下的晶莹的雨水,竟仿佛看见了无数种颜色,雨的颜色。
  面前的门被打开。
  男子像拎起一只小猫一样,把我轻松地从迷幻的彩色梦境中抽离。他黑色薄外套下的手臂伸过来,迅速而果断地俘获了我的呼吸。
  他用冰凉的亲吻封住了我的惊讶。
  有一刹那,我几乎沉溺在这个毫无温度的亲吻里。但更多的时间,我则是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人的脸。这个许久不见的男子,不动声色的眉目和凛冽沉着的神色,一点都没有改变。
  像是刻意忽略了记忆一般,距离上一次见面,仿佛已经相隔了一个世纪。
  我们貌似谈过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貌似曾一起度过一些时日并且在一起看过电影听过歌,貌似他曾收留过我也曾救过我。貌似我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因为始终无法撇清,所以不停地遇见。
  那些过去都离得太远了,以至于我想起来的时候有着强烈的不真实感。
  然而他却在看到我的一瞬间,赠予我一个吻。
  像是在冗长的夏日午后,舔一口薄荷冰激凌的感觉。
  灰色阴影移走。肩膀慢慢被松开。男生同我打了一个照面,便迅速掠入背后幽暗寂静的楼梯。他眼角飞扬的锐气像烟花一样坠落消逝,面临黑暗堕入荒芜。
  “临暗!”
  我脱口而出,可他已经不见踪迹。
  “南烟,你进来吧。”云妆虚弱的声音在里面唤我。
  我急忙走进门,看到了哭泣的云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就在刚才,临暗对云妆说了些什么?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但在女子满溢的泪水里,我亦能闻到那种熟悉的、关于爱情的味道,忧伤而隐忍,盘旋在氤氲潮湿的空气里,宛如这场雨一般不肯停歇。
  “云妆,你还好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沉默的女子顿时失去了站立的力气,瘫坐在地上,逐渐冰冷和失却的坚强兜头落下,在漆黑夜空划出一道洁白明亮的闪电。枯萎在我眼前的花朵,用双手承接自己的忧伤。云妆将脸埋进去,和膝盖一起坠入痛的深渊。我听见她夹杂在雨声中的呜咽,宛如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带着骄傲而纯真的茫然,那么悲凉。
  我的心剧烈地痛起来。
  云妆的眼泪无声滴落在地毯上,忘记关掉的窗户前已经湿了一大片,大雨仍然不断地落进来,重重地打在女子单薄的背脊上,水花四溅。
  我关掉房间的灯,从床上拉起被子,朝她走过去。
  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用整整一分钟的时间,脑海中回放我记忆里这个女子的样子——沉稳,冷静,寂淡,成熟,孤傲,清醒,聪明,自持,有了目标便毫不犹豫,洞穿一切却又不动声色——全都是我想要成为的模样。
  云妆一直是我认定最为出色的女子。清楚明白自己要什么、该怎么做,能将一切看得透彻,更懂得什么对自己才是最好,然后毫不偏移地走下去。她知道世上并无免费午餐,一切都需交换而来。于是她选择了做一名已婚男子的情人,换来继续上大学的机会,换来如今气质优雅的自己,哪怕那名叫做森辰的男子有一个和她同龄的儿子。
  因有目标,所以始终淡定从容。
  但是,临暗的出现令她始料未及,他是她生命里第一次出现的意外。像一朵潮湿芳香的野花,在那一瞬间俘获了她的内心。哪怕她仍能冷静面对,仍能努力经营,仍能控制自己不偏离轨道,却无法按捺住突然爆发的激烈。
  感情克制得太久,理智终于崩溃。
  我扬手把被子盖在她的头上,然后俯身紧紧抱住她,心疼不已。她的脆弱和悲伤,一遍又一遍地刺痛我。在耳边连绵不断的雨声里,我们紧紧拥抱。
  原来爱的意义,我们都无法参透。
  唯独面对爱情的时候,再精于防守也无济于事,只得赤手空拳去搏一场战争,直至心力交瘁,才终于发现一切全都是徒劳,“缘分”两字,穷极一生也未必能修成正果。
  聪明如云妆,也无力改变。
  在我怀里冰冷颤抖的女子,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低声的哽咽恍惚而持续,像雨夜里萧瑟的风。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爱。
  云妆。爱,会否令我们丧失理智,一心如飞蛾般,奋不顾身扑向烈焰。
  如果是这样的话,爱实在是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云妆静静地喝下整杯蜂蜜水。她依然感觉到冷,身体蜷缩在被子里,神色已经缓和很多,不再那么苍白无助。
  “南烟,谢谢你能回来。”她说。
  “为什么会这样?”我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不是说要维持心意相通的关系吗?不是永远维持下去的合作关系吗?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云妆,你——”
  “……今天,在我家睡一晚吧。”她虚弱地对我笑。
  这晚,我们一起睡在云妆的双人床上。额头轻抵,双手缠绕。我们的对话时断时续,在盛大的雨声和潮湿的空气里,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
  没有双脚,无法流泪的鱼。
  云妆沙哑哽咽的嗓音,以及紧紧相握的手指,都让我感到疼痛。我有一刹那想起已经离开了我的紫橙,她伸手递给我一个饱满圆润的橘子,她们都是我看来如此坚强勇敢的女子,但也同样的,系着一个无人能解的结。
  Special.B 云妆:瞬间温暖
  他们相遇时,舒云妆十八岁。
  她刚刚高考结束,在一家KFC里打工。从一开始每天八个小时,慢慢开始要求从早晨七点做到晚上十一点,很少有停歇。她做得很出色,连经理都刮目相看,却也不解她何必如此卖命。收入虽然微薄,她却比任何人都勤恳努力,任劳任怨,从无迟到早退,换上工作服便是这家店里最受欢迎的点餐员,连连被评选为每月之星。
  虽然成绩优异,进名牌大学是理所当然,但家里东拼西凑,就算能交上学费,住宿费和生活费仍然是大问题。她又一贯骄傲如斯,绝不肯向学校申请困难补助,于是只有拼命打工。
  大概没有人会想到,那个学校里沉默而神秘,被许多男生视作梦中情人的舒云妆是如此吧。再疲倦也要摆出笑容来,做服务行业,笑容便是一张脸皮。
  每天站至双腿麻木,回到家连淋浴的力气都无,走几步路两腿就直打颤。但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她必须念大学,所以怎样的苦都要忍耐。
  就这样咬着牙忍下来,然后慢慢开始习惯。
  舒云妆。拥有这个名字的女子有一张倔犟清丽的面庞,因为一直学业优异的缘故,姿态从容骄傲,像一只天鹅。她是众人的宠儿,领奖台和竞赛场上的常客,年级排名从来不曾跌出前三。她头顶桂冠,唯一的禁忌是家庭。很小就开始编造谎言,称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设计师。于是她说,大学也要学设计。一到家长会时便称父母忙碌,亦因为是优等生,所以老师从来不曾疑心。
  而事实上,她出生不久后母亲就跟着另一个男人不知所终,父亲则是十足的酒鬼,从来不管她,任凭她自生自灭,懵懂地长大。每学期要交学费时都会大发脾气,就算肯拿出钱来也少不了一顿打骂。于是她很早就开始打工,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用这个男人的钱。
  她一直当自己是孤儿。
  父亲要她早早出来工作,她却咬牙切齿地决心自己存钱上大学。她没有父亲,这样的男人不是她的父亲。她没有家,从来都是独自一人。
  所以这样淡漠高傲的女子,早已和那些围绕着衣服和美食做话题的女孩子不同,在高中三年,都无人敢靠近她。
  那是个湿答答的下午,她工作到一半开始头晕目眩,经理一摸她额头滚烫,立刻让她先去医院,然后回家好好休息。她实在太过拼命,这般超负荷工作,累垮是迟早的事。
  最终拗不过一群好心关怀的同事,只得答应回家休息。
  脱下工作服,是一贯的黑衣。云妆素来着黑色,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偏爱。高中里无人不知这个一袭黑衣眉目沉静的女子,神秘,淡定,疏离,有无形气场包裹周身,让人亲近不得。她似很忙碌,忙于功课,忙于竞赛,忙于打工。又似很闲散,走路的姿态从容优雅,脸上永远云淡风轻,抱了书本穿梭校园,变成一道风景。
  无人能进驻她的世界。
  因她需要的太多。十八岁的舒云妆,需要的已经不再是没有玩具的童年,不再是没有父母疼爱的家,甚至不是贫穷孤高的自己。她需要很多很多的钱,以及很多很多的爱,那种不离不弃、持之以恒的爱。
  她在本子上用尽气力一笔一画地写。
  她说,我需要的太多,所以对任何人的无偿给予都保持怀疑。
  那些对她说“我爱你”,眼中燃烧火焰的同龄男生,在她看来肤浅又幼稚。她不需要这些信誓旦旦的话语,无论它们听起来有多真。
  她沉默地拒绝他们。任何人。
  随手丢掉夹在她书本里的情书,冷淡回绝聚会的邀请,一手推开挡住去路的男生,匆匆而过那些羞涩仰慕的目光。她只想奋力向前奔跑,对其他的一切毫无兴趣。
  可是,终于在这个湿答答的下午,雨水淋漓,天空苍白,她推开KFC的门,不料一脚踏空了台阶,整个人翻倒在人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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