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葵花

第2章


晚上收工,常常已是月光洒满芦荡时。在这整整一天的时间里,葵花只能独自走动。她去鱼塘边看鱼,去食堂看炊事员烧饭,从这一排房子走到另一排房子。大部分的门都锁着,偶尔有几扇门开着——或许是有人生病了,或许是有人干活的地点就在干校的院子里。那时,她就会走到门口,朝里张望着。也许,屋里会有一个无力却又亲切的声音招呼她:“葵花,进来吧。”葵花站在门口,摇摇头。站了一阵,她又走向另外的地方。 
  有人看到,葵花常常在与一朵金黄的野菊花说话,在与一只落在树上的乌鸦说话,在与叶子上几只美丽的瓢虫说话…… 
  晚上,昏暗的灯光下,当爸爸终于与她会合时,爸爸的心里会感到酸溜溜的。一起吃完晚饭后,爸爸又常常不得不将她一人撇在屋子里——他要去开会,总是开会。葵花搞不明白,这些大人白天都累了一天了,晚上为什么还要开会。如果不去开会,爸爸就会与她睡在一起,让她枕在他的胳膊上,给她讲故事。那时,屋子外面,要么是寂静无声,要么就是芦苇被风所吹,沙沙作响。离开爸爸,已经一天了,她会情不自禁地往爸爸身上贴去。爸爸就会不时地用力搂抱一下她,这使她感到十分的惬意。熄了灯,父女俩说着话,这是一天里最温馨美好的时光。 
  然而,过不一会儿,疲倦就会沉重地袭来,爸爸含糊了几句,终于不敌疲倦,打着呼噜睡着了,而那时的葵花,还在等着爸爸将故事讲下去。她是一个乖巧的女孩。她不生爸爸的气,就那样骨碌着眼睛,安静地枕在爸爸的胳膊上,闻着他身上的汗味,等着瞌睡虫向她飞来。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她会伸出小手,在爸爸胡子拉碴的脸上轻轻抚摸着。   
  《小木船》2(2)   
  远处,隐隐约约地有狗叫,似乎是从大河对岸的大麦地传来的,又像是从远处的油麻地或是更远处的稻香渡传来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流淌着。 
  接下来的日子里,葵花最喜欢的一个去处就是大河边。 
  一天的时间里,她将大部分时间用在了对大麦地村的眺望上。 
  大麦地是一个很大的村庄,四周也是芦苇。 
  炊烟、牛鸣狗叫、欢乐的号子声……所有这一切,对小姑娘葵花而言,都有不可抵挡的魅力,尤其是孩子们的身影与他们的欢笑声,更使她着迷。 
  这是一个欢乐的、没有孤独与寂寞的世界。 
  大河,一条不见头尾的大河。流水不知从哪里流过来,也不知流向哪里去。昼夜流淌,水清得发蓝。两岸都是芦苇,它们护送着流水,由西向东,一路流去。流水的哗哗声与芦苇的沙沙声,仿佛是情意绵绵的絮语。流水在芦苇间流动着,一副耳鬓厮磨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流走了——前面的流走了,后面的又流来了,没完没了。芦苇被流水摇动着,颤抖的叶子,仿佛被水调皮地胳肢了。天天、月月、年年,水与芦苇就这样互不厌烦地嬉闹着。 
  葵花很喜欢这条大河。 
  她望着它,看它的流动,看它的波纹与浪花,看它将几只野鸭或是几片树叶带走,看大小不一的船在它的胸膛上驶过,看中午的阳光将它染成金色,看傍晚的夕阳将它染成胭脂色,看无穷多的雨点落在它上面,溅起点点银色的水花,看鱼从它的绿波中跃起,在蓝色的天空,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然后跌落下去…… 
  河那边是大麦地。 
  葵花坐在大河边的一棵老榆树下,静静地眺望着。 
  过路的船上,有人看到那么一条长长的岸上,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心里就会觉得天太大了,地太大了,太大的天与太大的地之间太空了……   
  《小木船》3(1)   
  葵花走到了大河边。 
  大麦地像一艘巨大的船,停泊在对岸的芦苇丛里。 
  她看到了高高的草垛,它们像小山,东一座西一座。她看到了楝树。楝树正在开放着淡蓝色的小花。她看不清花,只能看见一团团的淡蓝色,它们像云轻轻笼罩在树冠上。她看见了炊烟,乳白色的炊烟,东一家西一家的炊烟,或浓或淡,飘入天空,渐渐汇合在了一起,在芦苇上空飘动着。 
  狗在村巷里跑着。 
  一只公鸡飞到了桑树上,打着鸣。 
  到处是孩子们咯咯的笑声。 
  葵花想见到大麦地。 
  老榆树上拴着一条小船。葵花一到河边时,就已经看到它。它在水面上轻轻晃动着,仿佛是要让葵花注意到它。 
  葵花的眼睛不再看大河与大麦地,只看船。心中长出一个念头,就像潮湿的土地上长出一根小草。小草在春风里摇摆着,一个劲地在长,在长。一个念头占满了葵花的心:我要上船,我要去大麦地! 
  她不敢,可又那么的渴望。 
  她回头看了看被远远抛在身后的干校,然后紧张地但又很兴奋地向小船靠拢过去。 
  没有码头,只有陡峭但也不算特别陡峭的堤坡。她不知道是面朝大河还是面朝堤坡滑溜到水边。踌躇了一阵,最后选择了面朝堤坡。她用双手抓住岸上的草,试探着将双脚蹬到坡上。坡上也长着草,她想:我可以抓着草,一点儿一点儿地滑溜到水边。她的动作很慢,但还算顺利,不一会儿,她的脑袋就低于河岸了。 
  有船从河面上行过,船上的人见到这番情景,有点儿担忧。但只是远远地望着,一边在心里担忧着,一边任由船随风漂去。 
  她慢慢滑溜到堤坡中间地方,这时,她已浑身是汗。流水哗哗,就在脚下。她害怕了,一双小手死死揪住堤坡上的草。 
  一只帆船行过来,掌舵的人看到一个孩子像一只壁虎一般贴在堤坡上,不禁大声地喊道:“谁家的孩子?”又想,别惊动了她,就不敢喊第二声了,心悬悬地看着,直到看不见这个孩子,心还是悬悬的。 
  大河那边,一条水牛在哞哞地叫,像城里工厂拉响的汽笛。 
  就在此时,葵花脚下的浮土松动了,她急速向下滑动着。她用手不停地抓着草,但那些草都是长在浮土里的,被她连根拔了起来。她闭起双眼,心里充满恐惧。 
  但她很快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堤坡上停住了——她的脚踩到了一棵长在堤坡上的矮树。她趴在堤坡上半天不敢动弹。脚下的水流声,明显地变大了。她仰头看了看岸,岸已高高在上。她不知道是爬上去还是继续滑下去。她只想看到这时岸上出现一个人,最好是爸爸。她将脸伏在草丛中,一动也不动。她在心里想着爸爸。 
  太阳升高了,她觉得后背上暖烘烘的。 
  轻风沿着堤坡的斜面刮过来,在她的耳边响着,像轻轻的流水声。 
  她开始唱歌。这首歌不是她从城里带来的,而是她向大河那边的女孩们学得的。那天,她坐在岸上,就听见对面芦苇丛里有女孩儿在唱歌。她觉得那歌很好听。她想看到她们,但却看不到——她们被芦苇挡着。偶尔,她会看到她们的身影在芦苇之间的空隙间闪动一下。一闪而过,红色的,或是绿色的衣服。她们好像在剥芦苇叶。不一会儿,她就将这首歌记住了。她在这边,她们在那边。她与她们一起唱着。 
  她又唱起来,声音颤颤抖抖的: 
  粽子香, 
  香厨房。 
  艾叶香, 
  香满堂。 
  桃枝插在大门上, 
  出门一望麦儿黄。 
  这儿端阳, 
  那儿端阳…… 
  声音很小,都被潮湿的泥土吸走了。 
  她还是想上船,想去大麦地。她又试探着向下滑溜,不一会儿,她的双脚就踩在了松软的河滩上。一转身,就已经在水边。她向前走了几步,正有水漫上来,将她的双脚漫了,一股清凉爬满了她的全身,她不禁吐了一下舌头。   
  《小木船》3(2)   
  小船在有节奏地晃动着。 
  她爬上了小船。她不再急着去大麦地了,她要在小船上坐一会儿。多好啊!她坐在船舱的横梁上,随着小船的晃动,心里美滋滋的。 
  大麦地在呼唤着她,大麦地一辈子都要呼唤着她。 
  她要驾船去大麦地,而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这小船上既没有竹篙也没有桨。她不禁抬头看了一眼缆绳:它结结实实地拴在老榆树上。她吐了一口气:幸亏缆绳还拴着,要是先解了缆绳,这只小船就不知道要漂到什么地方去了! 
  今天去不了大麦地了。望望对岸,再望望这只没有竹篙与桨的空船,她心里一阵惋惜。她只能坐在船上,无可奈何地看着大麦地上空的炊烟,听着从村巷里传来的孩子们的吵闹声。 
  却不知是什么时候,葵花觉得船似乎在漂动。她一惊,抬头一看,那缆绳不知什么时候从老榆树上散开了,小船已漂离岸边好几丈远,那缆绳像一条细长的尾巴,拖在小船的后头。 
  她紧紧张张地跑到船的尾部,毫无意义地收着缆绳。终于知道毫无意义后,她手一松,缆绳又掉入水中,不一会儿,又变成了一条细长的尾巴。 
  这时,她看到岸上站着一个男孩。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正朝葵花坏坏地笑着。日后,葵花知道了他的名字:嘎鱼。 
  嘎鱼是大麦地的,他家祖祖辈辈养鸭。 
  葵花看到,一群鸭子,正像潮水一般,从芦苇丛里涌出,涌到了嘎鱼的脚下,拍着翅膀,嘎嘎嘎地叫成一片,一时间,景象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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