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葵花

第22章


 
  这是葵花最高兴的一个夜晚。虽然那个马戏团的马戏,其实是很拙劣的,但,这对葵花来说,已经足够迷人的了。她抱着哥哥的脑袋,就像春天在小河旁看河上的水鸟时抱着岸边的一棵树,心里是那么的惬意。 
  昏头昏脑的青铜忽然觉得有凉风吹在了脑门上。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打谷场上的人,正在向四处流淌,耳边是闹哄哄的人语声。就听见轰隆隆的响,像大海里的浪涛声。有人在前面走路,好像是大麦地的孩子,好像有嘎鱼。他就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们往前走…… 
  葵花却还沉浸在观看马戏的快乐里。她似乎有点儿累了,将下巴放在哥哥的头发里。她闻到了哥哥的头发味:很重很重的汗味。 
  她问哥哥:“你喜欢那只狗熊,还是那只狗——那只黑狗?” 
  …… 
  “我喜欢那只黑狗,那只黑狗可聪明了,比人还聪明,它还认识字呢!” 
  …… 
  “你看见狗钻火圈,害怕吗?” 
  …… 
  “我害怕。我怕狗钻不过去,我怕狗钻火圈时,它的毛会烧着了。” 
  青铜摇摇晃晃地走着。 
  田野上,夜色中,到处是马灯和手电的亮光,很像在梦中。 
  “哥哥,你喜欢那只狗熊,还是那只狗——那只黑狗?”葵花又追问着。她要得到哥哥的回答。她一个劲地问着,但问着问着,她停住了。她突然想起来,不久前,是哥哥让她坐到他肩上看马戏的。不是不久前,而是很久很久前——葵花这么觉得,好像已经很多年了,她就一直坐在哥哥的肩上。她只顾看马戏,竟把哥哥完全忘了。而哥哥就这么一直让她骑在肩上,在打谷场上站着。哥哥什么也没有看见。   
  《冰项链》2(5)   
  葵花看了看眼前一片迷蒙的田野,用力抱住哥哥的脖子,眼泪一滴接着一滴,落在了哥哥汗津津的头发里。 
  她哭着说:“我们以后再也不看马戏了……”   
  《冰项链》3(1)   
  盖房欠人家的债,是要还的,并且当初都说好了期限的。青铜的父亲是一个讲信用的人。一池塘藕已刨,卖了个好价钱。半亩地萝卜已收,卖得的钱与预先估计的也没有多大出入。现在还有一亩地茨菰。这些日子,爸爸会时不时地去田边转转。他不想现在就刨,他要留到快过年时再刨。这里人家过年,有些东西是必吃的食物,比如芋头,比如水芹菜,再比如这茨菰。快到年根时,刨起来到油麻地镇上去卖,肯定能多卖不少钱。这笔钱,除了还债,就是给两个孩子扯上几尺布,做身新衣服过年。青铜家的日子,是奶奶、爸爸和妈妈日日夜夜地在心里计算着过的。 
  爸爸曾用手伸进烂泥里,摸过那些藏在泥底下的茨菰。那些小家伙,都大大的,圆溜溜的,手碰着,心里都舒服。他没有舍得从泥底下取出一两颗。他要让每一粒茨菰暂时都先在泥里呆着、养着,等时候到了,他再将地里的水放了,将它们一颗颗从泥中取出来,放在筐里,然后再将它们洗净。 
  爸爸似乎看见了自己:挑着一担上等的茨菰,在从大麦地往油麻地走。“那是挑的钱呢!”他甚至听到了人们的赞叹:“这茨菰才是茨菰呢!” 
  青铜家的人很看重这一亩茨菰。 
  这天,爸爸看完茨菰田往家走时,看见了河里游着一群鸭,心里一惊:怎么没有想到鸭子进茨菰田呢?那鸭子最喜欢吃茨菰了,鸭子吃茨菰的本领好大,它将又长又扁的嘴插进烂泥里,将屁股朝天空撅着,一个劲地往泥里钻,能直钻到再也钻不动的板泥。一群鸭,不大一会儿工夫,就能把一亩田的茨菰掏个干干净净!想到此,爸爸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幸亏我们家的茨菰田还没有遭这些扁嘴小畜牲掏吃。 
  回到家,爸爸先扎了几个稻草人,插在茨菰田里。又用绳子在茨菰田周围的树上拉了一圈,在上面挂了几十个草把。风一吹,那些草把都摇摆起来。爸爸心里还是不踏实,就决定从今天开始,全家人轮流着看守茨菰田,直到将茨菰从泥里刨起来的那一天为止。 
  这一天是星期天,下午,轮到葵花看守茨菰田。 
  爸爸妈妈与村里人一道,到远处挖河去了,奶奶在家看家,烧饭,伺候一头猪和几只羊,青铜到芦苇荡一边放牛,一边采集芦花。他们家今年还要编织一百双芦花鞋,这些收入,是早已算进账里的。 
  青铜家的人,从老到小,没有一个是闲着的。日子像根鞭子,悬在这家老小的头上。但他们一个个显得平心静气、不慌不忙。 
  葵花把作业带到了茨菰田的田头。她的身边放了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拴了一根绳子,绳子上拴了一个草把。这是赶鸭子用的,是青铜给葵花准备的。 
  虽已在冬季,但却是一个温暖的午后。 
  葵花看守的是一片蓄了水的茨菰田。在茨菰田的周围,也都是蓄了水的田。阳光下,水田朝天空反射着耀眼的亮光。有几只高脚水鸟,正在水田里觅食。它们的样子很优雅。逮住一条小鱼之后,它们会用长长的嘴巴夹住,来回甩动好几下之后,才仰起脖子,将它慢慢地吞了下去。 
  起风时,水田会荡起水波,很细密的水波,没有河里的水波那么粗大。 
  水田里漂着青苔,水虽然是寒冷的,但青苔却依然是鲜亮的绿色,像一块块的绿绸飘落在水中,已浸泡了数日。 
  田埂上,长着一些青皮萝卜,一半露在泥土外面,让人想拔一棵去水边洗洗,然后大口地啃咬。 
  葵花觉得,在这样明亮的阳光下,看守着这样一片水田,心里很是惬意。 
  水田旁边是条河。 
  葵花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鸭叫声。她掉头去望时,只见一大群鸭子,正从河口处向这边游来。它们的身后,是条放鸭的小船,撑这只小船的是嘎鱼。 
  一看到嘎鱼,葵花先有了几分警惕。 
  嘎鱼也看到了葵花。他先将身子转过去,朝河里撒了一泡尿。他发现,他的尿的颜色与河水的颜色很不一样,他发现尿落在水中时,发出的丁冬丁冬声,很好听。最后一滴尿滴落在水中半天后,他才系裤子,因为他心里在想一件事。   
  《冰项链》3(2)   
  小船往前漂去。鸭群离小船已经有了一段距离。 
  嘎鱼掉头看了一眼坐在田埂上的葵花,朝鸭群发出口令,让它们停下。鸭子们已经很熟悉他的口令了,不再继续前进,而是向岸边芦苇丛游去。 
  嘎鱼将小船靠到岸边,拴在树上,然后爬上岸来,抱着赶鸭的长柄铁铲,也在水田边坐下了。 
  嘎鱼上身穿一件肥大的黑棉袄,下身穿了一件同样肥大的黑棉裤。他坐在那里时,葵花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了马戏团的黑狗熊。她想笑,但没有敢笑。她总有点儿怕嘎鱼。 
  葵花在田头看着书,但心里总有点儿不踏实。这时,她希望哥哥能够出现在这里。 
  嘎鱼见葵花一点儿也不注意他,就站起来,用他的铁铲,挖起一块泥,向远处的水中抛去。寂寞的水田里,便激起一团水花。几只本来很悠闲地觅食的长脚水鸟,一惊,飞到空中。转了几圈,见嘎鱼没有走的意思,就飞到远处的水田里去了。 
  现在,除了水田,这里就只有嘎鱼与葵花了。 
  冬天的水田边,是焦干的、蓬松的枯草。 
  嘎鱼觉得,应该在这样的草上躺一会儿。心里想着,身子就倒下了。很舒服,像躺在软垫子上一样。阳光有点儿刺眼,他把眼睛闭上了。 
  河里的鸭子看不见主人,就嘎嘎嘎地叫起来。 
  嘎鱼不理会。 
  鸭子们心想:主人哪里去了?它们心里有点儿发虚,就叫着,拍着翅膀,朝岸上爬去。岸有点儿陡,它们不住地跌落到河中。它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跌落,抖抖羽毛上的水珠,拍着翅膀继续往上爬。前赴后继、不屈不挠,终于一只一只地爬到了岸上。它们看见了似乎睡着了的主人,放下心来,在他周围的草丛中开始觅食。 
  葵花看见鸭群上了岸,放下课本,手持竹竿站了起来。 
  鸭们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都纷纷停止了觅食,抬起脑袋,一只挤一只地站在茨菰田边,也不叫唤,好像在那里仔细分辨什么。 
  一只花公鸭低下了头。它看到了自己倒映在茨菰田里的影子。 
  葵花紧张地抓着竹竿,哪儿也不敢看,只盯着这支庞大的鸭群。 
  花公鸭第一个跳进田里,随即,那些鸭便纷纷跳进水里。 
  葵花拿着竹竿跑了过来,并在嘴中发出轰赶的声音:嘘——嘘! 
  本来有不少鸭还在犹豫,她这么竹竿一挥动,它们反而下定了决心,一只只拍着翅膀,全部飞到了茨菰田里。一时间,茨菰田里尽是鸭子,像要把整个茨菰田覆盖了似的。 
  葵花不停地挥舞着竹竿,不停地嘘着。 
  鸭们起先还是有点儿害怕,但见其中几只嘴快的,已经从泥里掏出几颗白嫩的茨菰正伸长脖子往下吞咽,就再也顾不上害怕了。它们躲避着葵花的竹竿,瞅个机会,就把又长又扁的嘴扎进泥里掏着。 
  这群鸭子都是一些好吃不要脸的东西。 
  葵花在田埂上来回奔跑着,嘘嘘不停。但已吃到甜头的鸭子,即便挨了一竹竿,也不肯离去。还有一点,也是很重要的:它们看到它们的主人正心安理得地躺在田边,根本不予理睬,这就等于是对它们的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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