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葵花

第41章


 
  村长说:“开船吧!” 
  机器发动起来了,一股黑烟从船的尾巴上不住地吐出,吐到水面上。 
  葵花打开了那只柳条箱子,从里面取出了那只玉镯,走到船头,叫着:“妈妈……” 
  妈妈便走到码头上。 
  葵花把玉镯交到妈妈的手上。 
  妈妈说:“我给你保管着。” 
  “我哥呢?” 
  “我让他去你外婆家了。他要在,不会让你走的。” 
  葵花的眼泪纷纷滚落下来。 
  村长大声叫道:“开船吧!开船吧!” 
  他用脚使劲蹬了一下船头,妈妈和葵花便分开了。 
  两个阿姨从船舱中走出来,一人拉了葵花一只手,与她一起站在船头上。 
  船掉了一个头,稍微停顿了一下,只见船尾翻滚着浪花,船往水中埋了一下屁股,便快速地离开了大麦地……   
  《大草垛》6(1)   
  青铜惦记着葵花在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去时,跑着,回时,也跑着。 
  回到大麦地时,他看见大河尽头,白轮船只剩下一只鸽子大小的白点儿。 
  他没有哭,也没有闹,他只是整天地发呆,并且喜欢独自一个人钻到一个什么角落里。不久,大麦地人发现,他从一早开始,就坐到了河边的一个大草垛的顶上。 
  这里,有的草垛堆得特别大,像一座山包,足有城里的三层楼那么高。 
  大草垛旁有一棵白杨树。每天一早,青铜就顺着白杨树干爬到草垛顶上,然后面朝东坐着,一动也不动。 
  他可以看到大河最远的地方。 
  那天,白轮船就是在那里消失的。 
  起初,还有大人和孩子们来到草垛下看他。但一天一天过去之后,他们就不再来看他了。人们只是偶尔会抬起头来,看一眼大草垛顶。然后,或是对别人,或是对自己说一声:“哑巴还坐在草垛顶上呢。”或者不说,只在心里说一声:“哑巴还在草垛顶上呢。” 
  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青铜都一整天坐在草垛顶上,有时,甚至是在夜晚,人们也能看到他坐在草垛顶上。 
  那天,大雨滂沱,四下里只见雨烟弥漫。 
  人们听到了青铜的妈妈呼唤青铜的声音。那声音里含着眼泪,在雨幕里穿行,震动得大麦地人心雨纷纷。 
  然而,青铜对妈妈的呼唤声置若罔闻。 
  他的头发,像草垛上的草一般,都被雨水冲得顺顺溜溜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上,几乎遮去了他的双眼。当雨水不住地从额头上流泻下来时,他却一次又一次地睁开眼睛,朝大河尽头看着。他看到了雨,看到了茫茫的水。 
  雨停之后,人们都抬头去望草垛—— 
  青铜依然坐在草垛顶上,但人好像缩小了一圈。 
  已到夏天,阳光十分炫目。 
  中午时,所有植物的叶子,或是耷拉了下来,或是卷了起来。牛走过村前的满是尘埃的土路时,发出噗噗的声音。鸭子藏到了树阴之下,扁嘴张开,胸脯起伏不平地喘着气。打谷场上,穿行的人因为阳光的烤灼,会加快步伐。 
  青铜却坐在大草垛的顶上。 
  一个老人说:“这哑巴会被晒死的。” 
  妈妈就差跪下来求他了,但他却无动于衷。 
  谁都发现他瘦了,瘦成了猴。 
  阳光在他的眼前像旋涡一般旋转着。大河在沸腾,并冒着金色的热气。村庄、树木、风车、船与路上的行人,好像在梦幻里,虚虚实实,摇摇摆摆,又好像在一个通天的雨帘背后,形状不定。 
  汗珠从青铜的下巴下落下,落在了干草中。 
  他的眼前,一会儿金,一会儿黑,一会儿红,一会儿五彩缤纷。 
  不久,他感觉到大草垛开始颤抖起来,并且越来越厉害地颤抖着,到了后来,就成了晃动,是船在波浪上的那种晃动。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身体转了一个个儿,不再眺望大河了,眼前是一片田野。田野在水里,天空也好像在水里。 
  青铜向前看去时,不由得一惊。他揉了揉被汗水弄疼了的眼睛,竟然看见葵花回来了! 
  葵花穿过似乎永远也穿不透的水帘,正向他的大草垛跑着。 
  但她没有声音——一个无声的但却是流动的世界。 
  他从草垛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在水帘下往大草垛跑动的,分明就是葵花。 
  他忘记了自己是在高高的草垛顶上,迈开双腿向葵花跑去—— 
  他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了。他靠着草垛,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看到了葵花——她还在水帘下跑动着,并向他摇着手。 
  他张开嘴巴,用尽平生力气,大喊了一声:“葵——花!” 
  泪水泉涌而出。 
  放鸭的嘎鱼,正巧路过这里,忽然听到了青铜的叫声,一下怔住了。 
  青铜又大叫了一声:“葵——花!”   
  《大草垛》6(2)   
  虽然吐词不清,但声音确实是从青铜的喉咙里发出的。 
  嘎鱼丢下他的鸭群,撒腿就往青铜家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向大麦地的人宣布:“青铜会说话啦!青铜会说话啦!” 
  青铜正从大草垛下,往田野上狂跑。 
  当时阳光倾盆,一望无际的葵花田里,成千上万株葵花,花盘又大又圆,正齐刷刷地朝着正在空中滚动着的那轮金色的天体……   
  美丽的痛苦(代后记)(1)   
  《青铜葵花》在享乐主义泛滥的今天,无疑是另一种声音。它进行的是一种逆向的思考。它是对苦难与痛苦的确定,也是对苦难与痛苦的诠释。 
  苦难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它包括了自然的突然袭击、人类野蛮本性的发作、个人心灵世界的急风暴雨等。我们每天都在目睹与耳闻这些苦难。当非洲难民在尘土飞扬的荒原上一路倒毙一路迁徙的时候;当东南亚的海啸在人们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以十分短暂的时间吞噬了那么多的生命,将一个好端端的世界弄得面目全非的时候;当阿尔卑斯山发生大雪崩将人的一片欢笑顿时掩埋于雪下的时候;当中国煤矿连连发生瓦斯爆炸,一团团生命之火消灭于数万年的黑暗之中的时候……我们难道还会以为这个世界就只有欢乐与幸福吗?其实,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那些零星的、琐碎的却又是无边无际、无所不在的心灵痛苦,更是深入而持久的。坎坷、跌落、失落、波折、破灭、沦陷、被抛弃、被扼杀、雪上加霜、漏船偏遇顶风浪……这差不多是每一个人的一生写照。 
  然而,我们却要忘却。 
  我们陷入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先乐呵乐呵再说的轻薄的享乐主义。 
  这种享乐主义,是我们在面对苦难、痛苦时的怯懦表现,是一种对生命缺乏深刻体验与理解的必然选择。而我们对此却没有丝毫的反思。不仅如此,我们还为这种享乐主义寻找到了许多借口。当下中国,在一片“苦啊”的叹息声中,开始了对快乐的疯狂吮吸。我们看到的景象,大概是那个宣扬享乐主义的西方都望尘莫及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世界沉沦于一派轻飘的、浮泛的、没有任何精神境界的欢愉之中。欢乐,欢乐,再欢乐,欢乐到死。 
  追求快乐,是无可非议的,更是无罪的。问题是:这种忘却苦难的快乐,在苦难突然降临之际,究竟有多大的对抗力量?它只是一种享乐主义,而不是一种乐观主义——乐观主义,是一种深刻认识苦难之后的快乐,那才是一种真正的、有质量的快乐。 
  由于我们忽视了苦难的必然性,忽视了苦难对于我们生命的价值,忽视了我们在面对苦难时的风度,忽视了我们对苦难的哲理性的理解,因此,当苦难来临时,我们只能毫无风度地叫苦连天,我们只能手足无措、不堪一击。有些苦难,其实是我们成长过程中的一些无法回避的元素。我们要成长,就不能不与这些苦难结伴而行,就像美丽的宝石必经熔岩的冶炼与物质的爆炸一样。 
  在这样一个语境中,当一个孩子因为某种压力而选择轻生时,我们看到,这个看上去很深刻、很人性化的社会,急急忙忙地、毫不犹豫地从各个方面开始对造成这个孩子悲剧的社会进行检讨,甚至是谴责。我们从没有看到过有一个人站出来对这个孩子承受苦难的能力进行哪怕一点点的反思。我们无意为这个社会辩护,无意为这个教育制度辩护——这个社会、这个教育制度确实存在着许多问题,甚至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但将任何问题往社会身上一推,往教育制度上一推,难道就是完全合理的吗?事实上,任何一个社会、任何一种教育制度,都不可能是尽善尽美的。检讨,不也应包括对这个孩子对苦难的理解与承受能力的培养的检讨吗? 
  由于我们对民主、自由、快乐的偏狭理解,我们喜欢不分是非地充当“快乐人生”代言人的角色。我们为那些不能承担正常苦难的孩子鸣冤叫屈,然后一味地为他们制造快乐的天堂。当谈到儿童文学时,我们说:儿童文学就是给孩子带来快乐的文学。十多年前,我就纠正过这个显然不怎么可靠的定义,我说:儿童文学是给孩子带来快感的文学,这里的快感包括喜剧快感,也包括悲剧快感——后者在有些时候甚至比前者还要重要。安徒生的作品,大部分是悲剧性的,是忧伤的,苦难的,痛苦的,但也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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