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

第五章


    邹顺迎来了他的第一个没有作业的暑假,但却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快活,想到以后和她相隔两地,再难相见,心里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白天还好,因为白天会有农活,在干农活的过程中可以不用考虑那么多,只要把身上的力气都灌注到锄头上,让每一锄都落到它该到的地方就行。那样的生活在外人看来或许很累,可是在邹顺的眼里却是不可多得的良药,只有这样,他才能暂时忘却王洁那飘来荡去的身影。
    可是一到晚上,他的日子便如坐针毡,甚是难过,白天农活过重使自己挨着枕头便能入眠的情况是极少数,像邹顺这种十二三岁大的孩子,邹母又能让他做多少农活?所以,累是有点累,但却达不到挨着枕头就睡的地步。
    既然如此,那便苦了邹顺,白天干活不说,晚上还要被王洁纠缠,若是能像以前那样,期盼着美好的明天,那还有个盼头。但是现在的他只能想到自己离开母校,离开自己待了七年的地方,同时也离开她,离开自己暗恋了一年的姑娘。一想到这,心脏就如同被人紧紧捏住挤压一般,整个胸腔空落落的,就像是电梯加速下楼那般,很空很空,无依无靠。
    邹顺时常蜷缩在床上,面目狰狞,喉咙尽张,却无一丝声音,直至精疲力竭,然后沉沉睡去,而第二天依旧是一个风轻云淡的日子。
    再难过的日子都将过去,只要你愿意坚持。邹顺不承认,也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这样,他必须要上中学了。
    报名这天是在八月的尾巴上,在黄历上是三伏天,空中挂着的红日依旧不知疲倦地向这颗蓝白色星球输送着它的热量,当然,它不管你是否需要,它只做自己喜欢的事,即使地上的人已经被晒来脱得只剩下最后一丝遮羞布。
    邹顺和父亲是在早上出发的,若是动身迟了,在这样的烈日下赶路,非得脱层皮不可。报名时人很多,里三圈外三圈,大部分家长来的都比较早,因为那些年很多家庭都已经有了摩托车,即使没有,也会托人捎一程,所以,即便邹顺他们走得早,但是到达的时候却已经人满为患。
    报名处很是简陋,一棵老柳树下,几张桌子,三四个老师,剩下的便是围了几圈的学生和家长。后来者拼命往里面挤,想要占点便宜,先来者更是拼命,生怕后来人抢在了自己的前头。
    在这种穷乡僻壤,是无法讲秩序的,乡下人讲什么,讲的是骨头和拳头,只要骨头傲拳头硬,就能获得尊重。邹父身材矮小,只有一米六的个子,体型瘦弱,不到一百一十斤,若是想要硬挤进这些膀大腰粗的家长中间,难如登天,但身形瘦小也有其好处,邹父对其优势也运用得灵活自如,只见他在人群中左闪右避,见缝插缝,见空钻空,反倒比一些孔武有力的家长先挤进去。
    报名的事很是顺利,因为也确实没什么麻烦的,无非就是签个字,交点钱。帮儿子报完名的邹父出来时红光满面,问他什么原因,他只是讳莫如深。
    事情办完,邹父要去街上置办东西,问及邹顺,邹顺答道:“我想和箫鹏逛一下学校。”
    “那行,不过一会你自己回家,不要太晚。”邹父也觉得应该让孩子熟悉一下学校,简单交代一下便转身离开。
    远离了父亲的邹顺就像是鸟儿挣脱了牢笼的束缚一般,自由自在,无可拘束,这倒不是说邹父十分严格,相反,邹父为人开明,思想也较开放,相比大多数农村父母来说,邹顺有着这样一位父亲确实也算是一种福气。即便如此,当邹顺和父亲在一起时,依旧会感到莫名的压力,为人做事不敢出格,甚至连孩子爱玩的天性也难以显露,甚至是不敢显露,或许这是他身体里的本能。
    邹顺从小就肩负了家庭的希望,从不敢做出格的事来伤父母的心,或者说在父母的眼皮底下从不敢做出格的事,但是,背离了父母呢?那他的天性就会显露无遗。由于平时在家很少说话,极是斯文,但压抑了许久的孩子气,只要到了学校,便会加倍发泄出来。对于这两种极端的性格,他清楚地知道它们的存在,也听说过一个叫做“人格分裂”的名词,他知道,他了解,但他无能为力。
    邹父离开之后,邹顺立马去找箫鹏,箫鹏的父母对他的学习情况是不愿意多花心思的,连家长会都从来不参加,更不用说报名这种小事了,自然是由箫鹏一手操办,他们扮演的角色只是在学校要求买资料或者学习用具的时候,才会真正询问详细情况,其中包括但不限于询问所需金钱的数额、用途以及哪位老师要求买的等等,有趣的是,有时他们还会诈一下箫鹏,很委婉地表达隔壁邹顺报的数额和箫鹏报的数额对不上号,结果当然是很尴尬的。
    有这样的父母,箫鹏自然也不愿意他们过多插手自己的事,他相信自己能做好一切!同时箫父箫父也乐得自在。
    邹顺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箫鹏才终于从人海中突围而出,额头上早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缕头发因为沾湿了汗水,紧贴在前额,看起来极是狼狈,但他精神头依旧很足,见了邹顺的第一句话便是:“这群大老爷们也太能挤了,还好咱以前也是练过挤油渣的。”挤油渣是他们乡下孩子常玩的一个游戏,一群孩子围在一个角落,撸起袖子就往里面挤,若是谁过于瘦弱,最后往往就被挤到最里面,被挤得最惨。
    邹顺忍俊不禁,但没搭理他的自我吹捧,转而问道:“接下来要干嘛?”
    “还能干嘛,肯定是要先参观一下学校,然后嘛……去街上逛逛呗,以后这可就是我们的天下了。”箫鹏踌躇满志。
    邹顺笑了笑,没说什么,跟在了箫鹏背后,其实这中学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两栋教学楼,一栋实验楼,两栋寝室,一个食堂,便已把这学校的主要建筑囊括其中。这些建筑既不宏伟,也不华丽,自然不能给邹顺留下印象。
    相反,能在邹顺脑子里留下影像的,反倒是围绕学校的一株株杨柳,教学楼旁的一株更是震慑人心,使人不得不尊崇仰望,进校之后,复行数十步,便可见其巍巍然耸立在教学楼旁一侧,高足七八丈,二人未能合抱,树下有堤,堤下乃河,据说此河数十载未见断流。
    这些杨柳不分冬夏,常年青翠,每年迎来无数青葱岁月的学子,也送走无数满载而归的青年,人更新迭代,来往无常,只有这些老树,无论岁月流逝,日月更迭,数十年如一日,看淡风月。
    它们曾见证夜晚抛洒于其下的海誓山盟,也曾见证早间洋溢于其下的诗词歌赋,还曾见证过午后喧扰于其下的棍棒之争,可所有这些随着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又有谁还会记得曾经发生在这杨柳之下的种种?而这些杨柳,如同慈爱的老者,出世的圣人,它不谈破,他只记录,只见证,默默地见证。
    这所中学名叫观莲中学,全名叫旭宁县观莲镇初级中学校,她并不出名,在如今名校遍地开花的时代,她依旧固守在观莲这个小乡镇,她的历史也并不长,不过三十载,她并没有培育出惊天的人物,她只是默默地把一个个泥土气息浸透到了骨子里的稚子改造成一个个独立的青年,或许并不能洗刷干净他们的泥土和固化,但至少能让他们看到外面世界的一丝光亮。
    邹顺行走在这三寸天堂,抚摸着这个自己将要待三年的地方,心里不由得怅然,虽然对新生活有一丝期待,但更多的是迷茫、害怕、担忧,以及再难见到王洁的苦痛。想到以前哥哥堂哥他们对中学的描述,莫名的压抑就袭上心头。他们告诉邹顺,在中学到处都是好玩的事,可以经常跑出去上网打魔兽、打CS,也可以偷偷摸摸谈个恋爱,当然,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打架争斗,场面残酷的有之,场面尴尬搞笑的亦有之……
    虽然各位前辈为邹顺描绘的中学生活是欢乐的,但邹顺就是感觉压抑,莫名的压抑,他不知道这股压抑究竟来自何方。是来自王洁吗?是对网上的世界充满惧意吗?还是对那些争斗感到害怕?他迷茫、困惑、不知所措。
    随着脚步移动,他们已经离开了学校,来到了街上,那些精明的小贩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时节,个个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力图把那些刚从河里洗干净脚的孩子的腰包掏空。而这些孩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最禁不得攀比,一看到别的孩子拿着什么新奇的玩意,不管好不好,对自己都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必须也得去弄一个才能满足,至于这物价比平时高了多少,他们是不关心的,反正消费是需要的,吃喝也是必要的,面子是必不可少的。
    就在邹顺他们为眼前事物感到眼花缭乱时,忽然听到一句“嗯,其实这个炒冰也就还行吧,虽然比不上我上次去县城吃的”,说话的是一个和邹顺他们年纪相仿的孩子,大概十二三岁,长得很高,足有一米六五,浑身又瘦又长,典型的瓜子脸,很是俊朗,一边说话,一边砸吧着嘴,露出心满意足但又有一丝美中不足的神情。旁边另一个稍矮一点,留的长发已经半遮住眼睛,眼里流射出灵动跳跃的光芒,隆鼻薄唇,风清玉朗,凛然正气,比高个子还要多出三分无形的气质。他嘴角轻挑,说道:“吃就吃吧,还要顺道吹一下你去过县城的事。”
    高个子嘟囔了一句,两人慢慢随着人流往前走去。邹顺和箫鹏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他们扭头看向刚才那两人来的方向,果然看到了一家“二姐炒冰店”,二人眼神再次接触,却没了刚才的神采,更多的是担忧与害怕。
    过了良久,箫鹏首先开口:‘“阿顺,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八块,我老爸只给了我这么点零花钱。”
    “我身上还有十二块,不管怎样,我就不信一杯破玩意还会超过二十块,走!”箫鹏似是下定决心,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概。
    邹顺却在想,为什么这些店不把价目表放在店外呢?没有价目表,不知要吓走多少潜在客户。
    两人虽然步履有点飘忽,但还是来到了店里,店主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肤白皙,略显富态,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你们要点什么”随着邹顺他们踏进店里而传来。
    箫鹏的脸忽的发白,继而变红,心跳声若隐若现,他磕磕绊绊地说道:“炒冰,多少钱?”店主人或是没有听清,没有立即回答,箫鹏立马加上了自己的补充说明:“一份。”
    此时店主人反应过来了,“炒冰二块五一份。”
    箫鹏有如雷击,满脸的不相信,但立即又和邹顺交换了一个眼神,自信道:“给我们来两份。”
    当他们在店里坐下,回想起刚才的一系列行为,不禁都笑了。原来世间的很多东西,第一次觉得新奇,会觉得很贵,而实际上呢,不过是那些人对自己的钱包不自信罢了。多年以后,当邹顺升入大学,踏入社会,才发现这规律不仅适用于商品,也适用于人。或许一个男孩会遇到一个很优秀的女孩,她的每一个方面在他眼里都闪着金光,于是他努力挣钱、存钱,心想等自己存的钱足够多了,就去把她娶回家。
    然而时光流转,等他足够自信,再回去找她时,却发现她已然不在,而她的“买主”,甚至还不如多年前的自己那么富有,而她也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遥不可及。
    他们坐在店里享用自己的美食,虽说是美食,邹顺却没尝出什么特别,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邹顺首先发问:“你应该也不能住校吧?”邹顺已经从父亲那里得知自己不能住校。
    “没办法,学校只有那么多床位。”箫鹏有些愤世嫉俗,“他们说我们那里还算是比较近的,那可是整整七公里呀!”
    “那你有什么打算?不会真要走读吧?”邹顺很明白他的心情,但他更关心解决方法。
    箫鹏一时也没了主意。
    “你们可以到我家来租房呀。”邹顺箫鹏同时一惊,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不轻,急忙寻找声源,发现店主人正笑看着他们,一脸期待,很明显刚才的声音就是来自这里。
    箫鹏眉头一皱,幽幽地说:“我老爹肯定不会同意的,我恐怕还是要走读。”他只会心疼他的钱,才不会管我是不是凌晨四五点就要爬起来。这后半句话,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并不是所有事都可以对一个陌生人吐露的。
    “那另外这位同学呢?”店主人虽然有些小小的遗憾,但那只是一瞬,顿时又把目光转移到了邹顺的身上。
    邹顺箫鹏两人的家庭情况相差无几却又有天壤之别,一方面,两个家庭在经济情况方面确实相差不大,甚至想箫鹏家里还要略胜一筹,但另一方面,邹顺父母一心希望孩子能有个好的学习条件,而且也尽力为他创造条件,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考上大学,有份体面的工作,而箫鹏父母却认为农村人没必要读那么多书,反正最后也要到地里扛锄头,读书是那些大户人家孩子干的事,光宗耀祖也是给那些龙凤家庭准备的,有的人努力干一辈子,也难以有所改变,有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生,便决定了他的高度。
    此时邹顺对租房有着极大的兴趣,但是又要顾及箫鹏的感受,不能表现出自己的迫切与热烈,只得淡淡地说:“可以给我介绍一下情况吗?”
    “我家有一个大地下室,分成了两间屋,大概可以住十来个人,每年都会有好几个学生来我这里住。每个学期只要一百二十元租金,而且我这店白天卖饮品,晚上可是烧烤店,你们饿了就可以直接在我这里吃烧烤,很是方便。”
    邹顺默默地计算,发现价格还可以接受,这是他首先要考虑的。本想再多问点信息,但是碍于箫鹏现在的心情,只得淡淡地说:“我回去问问我老爸再说吧。”
    “你可以带我们看一下房子吗?”箫鹏似乎看出了邹顺的顾忌,继而说道。
    店主人迟疑了一下,但此时也没客人来,趁这个间隙花几分钟带他们去看一下也不打紧,便答应了。
    走进地下室,并无特别之处,不是特别脏,也不是特别干净,只是有些昏暗,还好墙上有两扇窗,穿过窗便是学校,二者之间被河流断开,日夜都可枕着水声入眠。邹顺倒是极为满意,不禁喜形于色,箫鹏白了他一眼转而对店主人说道:“水和电是随便用的吧?”
    “当然!”
    “你这里到底要住多少个人?总不能来多少就住多少吧,这点空间要是住到八个人便已经很挤了。”
    “嘿,这点你放心,我这里最多只住八个人,其实很多时候都住不满。”
    箫鹏还不放弃,继续猛追道:“我们怎么知道和我们一起住的都是什么人呢?空间又是开放的,要是有什么牛鬼蛇神的怎么办?”
    店主人击了一下掌,打着哈哈道:“嘿呀,你放心,我这里出租这么多年了,还没出过问题。”见邹顺箫鹏不答话,店主人有些急,退了一步:“要是你们两个一起来的话,我就收你们一百块好了,只是你们不能去外面说哦。”
    箫鹏依旧无言,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家庭,神情悲戚,邹顺见此情状,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商量一下。”说完便拉着箫鹏出了地下室,留下了店主人在身后,呢喃道:“这俩孩子倒也有趣。”
    两人一路无语,回家的路回旋蜿蜒,九转十八弯,在邹顺他们又转过一个弯之后,眼前出现了岔路,这是这段山路的地标,到这里便说明已完成这段崎岖山路的一半,行人都会选择在这里歇脚,作为对自己成功一半的犒劳。岔路其中一条通往村里,另一条路通往山顶,山顶有块平地,石田村的、人称之为观莲台,因为站在上面可以一览整个观莲镇的街道布局。
    歇脚时,邹顺还是忍不住开口:“阿鹏,要不你还是给你爸妈说一下吧,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住也好有个照应呀。”
    “阿顺,你不是不知道我家的情况,我还没有说我就已经知道是什么结果。他们不会答应的,他们的算盘是怎么打的我都知道,走读既可以省下租房的钱,还可以在家里吃两顿饭省下大笔生活费。”
    “你家也不缺这点钱呀!”
    “但他们缺少你父母的那两颗望子成龙的心。”
    “去试一试吧,没试之前谁又说得准呢?不试一下以后可能会后悔,你愿意看到自己后悔的模样吗?”邹顺亮出了最后的底牌。
    箫鹏没有回答,看着远方连绵的山峦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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