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问题父女的恩怨

第56章


可他并不受打击。他知道问题在哪里。他知道穆童为什么要冲着自己喊叫。他清楚这就是自己想要做的――他们都很恐惧,都很绝望,但这没用。他必须揭穿这一切,让他们俩都变得勇敢起来。他必须抓紧时间,让生活的裂痕在生活中融化掉,长出新鲜的增生物。 
  穆仰天合上眼,休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撑了起来,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一些,安静地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穆童,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对穆童说: 
  “过来。” 
  穆童有一刻站在那里没有动,显然是有过隔阂,生疏了,再有过发作,犹豫着。但她看着穆仰天安静的目光,那里面有一种期待,是不肯让她生疏的,不肯让她犹豫下去,不肯让她永远用发作来抵御恐惧,就像经年永恒着的阳光,有雪也好,有雾也好,它总在那儿,不必去期待,却从不会有离叛。她被他的目光瓦解掉了,松弛下来,磨蹭了一下,离开门口,乖乖地挪到床边,坐回到穆仰天腿上。 
  穆仰天再度拥有了女儿。这一次他不再等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拿起牛角梳,手牙并用,收掉头巾,将女儿的头发匀开,将它们耐心地分成若干份,用橡皮筋一个个结成球状。这需要一点儿耐心,还需要一点儿技巧。但他顽强地要那样去做,就真的可以做到。他做到了。那些发球,它们一个个出现在穆童的脑袋上。他在结好的每个小发球上,一个个加上叫人喜欢的彩色发圈。他干得很吃力。他的额头上渗出汗珠来。他有点儿喘气了。但他有了结果。现在,穆童变成一簇新鲜的快乐的风铃草了。 
  穆童拿起小镜子,粗粗地看一眼,镜子没放下,眼睛一亮,又拿起来,迫不及待地朝镜子里看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欣喜,大声地说: 
  “嗨,这是小丸子上街时的发型!炫毙了,超辣!我早就想要这样的发型了!老爸你是怎么做到的?” 
  穆仰天得意得要命。他气喘吁吁地靠在枕头上,松开手,让牛角梳顺着手滑落下去,让自己匀过气来,然后摇晃着脑袋说: 
  “你也不想想,你老爸是谁,什么难得住他。老实说,我是懒,怕事情宣扬出去,弄得门庭若市,连喝茶的工夫都没有了,手段藏了起来,要不然,我就去电视台,拯救那些漂亮的女播音员,替她们遮遮丑了。” 
  穆童把小镜子往床上一丢,转向穆仰天,俯了身子过来,把穆仰天的脸捧在手掌里,抵近了眼睛看他。她把她的额头顶在他的额头上,也不管她新发型上的小发球是否弄痒了他的脸。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 
  “老爸,我要你知道,你真转,你是我见过的最转的老爸。” 
  那段时间,穆仰天充分利用周末和双休日的三天。他算过一笔账,六个月,一共二十四周,每周三天时间,他和女儿只有七十二天可以在一起度过。这是金子一般宝贵的七十二天,水晶一般稀有的七十二天,他必须好好利用这七十二天,做完他计划中的每一步,尽可能少地留下遗憾。 
  只要是周末和双休日,穆仰天几乎每天都要和穆童谈上几个小时的话。这是他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这让他很累。但他坚持让自己这样做。有时候他会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挺过时时袭来的疼痛,或者服下两粒止痛药,然后再继续和穆童谈。他还没有使用吗啡。他已经知道并且亲眼看到了,有的脑癌患者在最后时刻撕心裂肺的疼痛。他们不得不大量使用吗啡来排解难捱的痛苦。他也有这样的时刻。他得留下吗啡,以对付那个时刻的到来。   
  《亲爱的敌人》十四(3)   
  穆童有时候会有一些烦躁,会有一些情绪激动。但她显然在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发作出来。这让穆仰天有些难过。他不想让她真的这样,不想女儿违逆自己的本性,活成一个处处要克制自己的小大人;同时他心里又有了一些高兴,因为女儿克制,说明女儿懂事了,有了一定的制约能力,而且开始学会承受,这对她今后的日子是至关重要的。 
  父女俩都小心翼翼,尽量回避不谈穆仰天的病情。在两个人谈过六个月这件事情之后,穆仰天的病就成为两人之间的一个默契。除此之外,话题百无禁忌。他们的话很多,两个人差不多都成了话篓子,都抢着说,急匆匆的,话题没有定式,一开始总是东拉西扯,到了后来,十有八九落在个人心里隐藏着的那些事情上,好像说慢了,就没了时间似的。 
  穆童始终想弄清楚一件事。她问穆仰天,他是一个成熟的大人,有经验,完全可以决定自己,就算使用技术,斗智斗勇,他也能战胜她这个做女儿的,那次怎么就被她的离家出走恐吓住了,放弃了卜老师? 
  穆仰天说,他是爸爸,她是女儿,爸爸和女儿之间没有斗智斗勇。 
  穆童不开心地说,不用问她也知道,在卜老师这件事情上,她让穆仰天伤了心,他是不是不愿意和她提起这件事? 
  穆仰天说,人要说穿了,其实是最自私的,都关心自己,甚至只关心自己,哪里还有别人的位置。有了这个前提,他喜欢卜老师,卜老师喜欢他,如果穆童也喜欢,那就是三个人的快乐,皆大欢喜。他喜欢,卜老师也喜欢,穆童虽然不喜欢,却愿意以宽容的态度对待,那么在三个人中间,也还存在纳什均衡,他做了她说的那种成熟的可以决定的成年人,以先动优势的方式取得穆童的谅解,建立三个人的世界,不是不可能。可他面对的现实是,穆童既不能接受这件事,也不能抱以宽容的态度,离家出走不是简单的恐吓,是真伤了心,那么他能做的,也只有放弃卜老师,守住女儿了。 
  “至少你可以强迫我接受你的决定。”穆童难过地说,“至少你该相信我会长大。” 
  “我知道我有这个可能。”穆仰天点了头承认穆童的话,说,“我还知道,不管你是不是离家出走了,最终你还是会回到家里来,你还是我的女儿。可我爱你,我不会去找任何的理由,我无法用博弈论的技术来对待你。” 
  接下来,他们换了话题,说一些快乐的事情。穆童说自己总是短命的暗恋,说皮埃罗、反町隆史和朴树,一边说着,自己一边格格地笑,开心得要命。穆童其实不是一个有常性的女孩子,她老是急冲冲地往前走,无论遭遇了什么,都觉得那就是惟一的世界,全部的世界,是她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生命中的最爱,没有它她就活不下去了,至少活着是没有意义的。但很快的,她会忘记最开始的感情是怎么回事,忘记最初的要求是什么,转而又去应付新的遭遇,这样有过了好几次失落,剩下的只有她一个人的赌气。 
  穆仰天也告诉女儿他自己的初恋和失恋。他告诉女儿关山口那个寒冷的冬季里,那个卖花小姑娘如何站在匆匆而过的大学生中,她怀里小桶中那些并不新鲜的玫瑰是怎么一枝枝消失在武汉十二月黑暗的干冷雾气中。他不能保证那是不是自己的初恋,但他一直没有忘却那个小姑娘,而且常常想起她来。 
  “好呀老爸,”穆童大惊大乍,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么重要的事你都瞒着妈妈。” 
  “我不是瞒着你妈妈。”穆仰天笑着说,“我是怕你妈妈笑话我。” 
  “妈妈会怎么笑话你?” 
  “你妈妈会说,你去挣钱,挣那么多钱,是不是一直想着要去买完她小桶里所有的玫瑰花儿?” 
  穆童开心地大笑。她告诉父亲,小时候自己是多么地恨他,恨他这个当父亲的。他就像一只地地道道的沙皮狗,让她畏首畏尾,让她不敢大声呼吸,以至于咬牙切齿。她恨他,却又不肯在生命中失去他。她甚至在很小的时候就决定了,等她长大以后,她就嫁给他,而且不管妈妈愿意不愿意。 
  穆仰天哈哈大笑,笑得哎呀一声捂住脑袋。然后他开始呕吐,呕吐物呈放射状地喷射出来,弄脏了洁白的被单。 
  穆童这一次没有惊慌。她甚至没有去叫护理员。她从椅子背上滑下来,冲进卫生间,接了半盆热水出来,就像一个小妈妈一样,先替穆仰天清洁了,让他漱过口,服下镇定药,换掉弄脏了的被单,安顿他躺下,再去卫生间里清洗弄脏了的被单,清洗她自己,然后从卫生间里出来,去院子里晾好洗净的被单,脸蛋儿上顶着两朵红云,安静地坐回到他的身边来。 
  穆仰天躺在那里,眼里有了泪光。他转过脸去看窗外开得正好的月桂,看它们墨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下静静地闪着暗光,就像有什么生命刚刚来过,来关照过它们,现在那些生命走了,却留下了一些痕迹,让它们知道,生命是可以在现实之外得到沟通的。 
  穆仰天的泪水在眼底藏匿着,没有溢出来。这同样是他计划中的一项。在剩下的那些日子里,他是不会让女儿看见他流泪的。他要女儿明白,哭泣不该留在生命的主页上。 
  穆仰天一直在猜测那个诱惑了穆童的hunk① 到底长得什么样。他想见见那个乳臭未干做着白日梦的家伙。穆童的生命中将会遇到许多人,他们都会对穆童的一生形成或重或轻的影响,而这个让穆童觉得自己不漂亮因而失去了快乐的男孩子,显然是这其中的一个,而且对一向自信的穆童,形成了一种潜在的威胁。   
  《亲爱的敌人》十四(4)   
  穆仰天在脑子里勾勒着那个年轻人的形象:脏兮兮的大脚裤、染得五彩缤纷的狮子头、装出一副绅士派头蹩脚地对女孩说Anything I can do for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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