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问题父女的恩怨

第60章


 
  即使公司的善后工作没有结束,穆仰天还是把公司发生的情况告诉了穆童。 
  穆仰天事先作了充分的准备――时机选择在化疗结束后的扶正期,那是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要说的话也事先思考过了,话一步步分了层次,该怎么和穆童谈,穆童要绝望下去,又该怎么架住她,不让她感到前途无望。总之,要在这毁灭性的打击中,支撑住已经习惯了衣食无忧日子的穆童。 
  穆仰天对穆童说:我的公司,它破产了。 
  穆仰天对穆童说:破产就意味着公司不存在了,清盘之后,大概勉强能偿还掉公司在银行的借贷和其他外债,剩不下什么钱了。 
  穆仰天对穆童说:我过去赚了一些钱,你妈妈去世之后,这些钱也没有太大的用处,我把它们取了出来,基本上都投进了公司,现在它们也没有了。 
  穆仰天对穆童说:我在银行里另外还存了一些钱,本来是为你读书作准备的,可按照《公司法》的规定,它们都是非法所得,必须全部退赔给国家。 
  穆仰天咽了一口唾沫,说:也就是说,我过去那些年都白干了。我们现在是穷光蛋了,一文不值了。 
  穆仰天说完,紧张地看着穆童。他看穆童有什么表情,会怎么发作,怎么冲着他大喊大叫,不依不饶。 
  没有。穆童什么表情也没有。穆童到底不是独立过日子的年龄,根本没有受到任何打击,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哦,就起身要离开,去开冰箱拿可乐。 
  “嘿,”穆仰天叫住穆童,问她,“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穆童眼睛往冰箱那边看,应付着说,“我渴了。” 
  “告诉我,”穆仰天问,“我说什么了?” 
  “你说什么了?”穆童想了想,没心没肺地说,“不就是你破产了,咱家成穷光蛋了呗。” 
  “你就不吃惊?”穆仰天盯着穆童,“什么想法也没有?” 
  “我干吗要吃惊?”穆童奇怪地说,“不就是今后没有漂亮衣裳穿了,得戒掉冰激凌和薯条了,还能怎么样?也不用等,我先喝完冰箱里的可乐,从今天起,我每天只喝稀饭,吃咸菜,不就行了。” 
  穆仰天实在没有心理准备。他没想到,那么严肃的问题,到了女儿这里,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根本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穆仰天没有拿准再往下去该做些什么,手一松,让穆童走开了。   
  《亲爱的敌人》十五(5)   
  穆童朝冰箱走去,嘴里不停,还说:“老爸你也太过虑了。你和妈妈,你们在我这么大的时候,谁给你们留过一大笔钱?没有钱,你们是怎么过来的?放心吧,我今后不比你们差,我要挣,准能比你们挣得多,还保准不会让人给清盘了。”穆童这么说过,打开冰箱,取了可乐,回来向穆仰天装怪脸,问是不是她这样说自信得太过分,穆仰天不高兴,一定要她去申请最低收入家庭补助?是不是穆仰天的公司破产,他们成了穷光蛋,她就得离开鼎新外国语学校?要是这样,她还是不愿意,因为她已经喜欢上她的学校了,她不想离开那个烦到后脑勺却仍然让她依恋的鬼学校。 
  “没事,”穆童最后宽慰地总结说,“我就当我白过了十五年的好日子,是捡来的,这总行了吧?” 
  穆仰天所有的准备在穆童身上全都没有发生效应。穆童根本就不把穆仰天的公司破产当一回事儿。当天晚上,她甚至真的阻止了穆仰天去楼下的“味添”叫外卖。她自己走进厨房,一本正经地围上漂亮的小围腰,淘了米,切了半块柿饼煮稀饭。她从米桶里舀出半量杯泰国水晶米,量杯举到高处,眯着眼看了一下,又将一半米倒回米桶,然后在厨房里尖声尖气地对外面叫: 
  “老爸,以后别买泰国米了,崇仁路粮油市场有便宜的乡下米卖,一斤泰国米值五斤乡下米,能让泰国米破产呢。” 
  穆仰天在书房里收拾自己的证件和书信。他想趁着还有些力气、脑子还清醒的时候,把该整理的东西整理一下、该处理的东西处理一下,需要留给穆童的,也都写下清单。还有一个秘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得知自己的病情之后,他开始给穆童写一封信。这封信只有开头,没有结尾,按照每天的日期续写,写到哪儿算哪儿。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这封长长的信会交到穆童手上,并且永远陪伴着她度过今后的日子。穆童现在在厨房里大声地叫喊,告诉他用乡下米替代泰国米的话,穆童的超然度外让他心里涌过一道热流。也许穆童还小,不知道经济的拮据对一个人的成长具有着怎么样的损害,但她不再是那个遇到一点儿问题就迈不过去的娇惯丫头了,这个信息被他捕捉到了。穆仰天在书房里发着愣。他说不清楚,女儿的飞速长大,是不是与他的病情有关系。 
  穆仰天有个哥哥,大学毕业后分去了上海,在上海成了家。以后父母相继过世,哥哥不再回湖北老家,兄弟俩逢年过节通通电话,问问情况,平时没有什么来往。如今这个时代,只要是个人,念头和负担一样不少,大家都活得累,亲情淡薄的,也不光穆仰天兄弟俩这样。 
  穆仰天的病情确定之后,他给上海的哥哥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没有提他的病情,只是问了哥哥的情况。哥哥在政府部门工作,现在已经是副局级干部了,嫂子在一家大公司里做主管,两个人都是高收入,侄儿也已经读大学了,家庭经济情况不错,小日子过得也不错。 
  穆仰天想,和哥哥虽说没有太多的来往,但毕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哥哥,小时候带着自己玩,和人发生了矛盾,哥哥抓住什么就拼着命往上冲,要保护自己;再说,哥哥是复旦大学的研究生,嫂子也受过高等教育,家庭教养良好,如果把穆童托付给哥哥,穆童日后不会缺了照应,发展上也有保证。在第三个放疗结束的调养期里,穆仰天给哥哥打了第二个电话,在电话里,就把自己的病情和托付穆童的想法说给哥哥听了。 
  哥哥一点儿都没耽搁,放下电话,第二天就在机关里请了假,带了一大箱子嫂子准备的营养品,从上海飞到武汉。兄弟俩见面,自然有一番亲情要叙。穆仰天顾不得兄弟情,问了哥哥认领穆童的可能性。哥哥不让穆仰天往下说,红着眼圈说:“这还有什么说的,穆童是我侄女,爹妈不在,弟妹不在,你要走了,穆童她当然跟着我和你嫂子。”又安慰穆仰天说,上海现在发展得很快,教育环境不错,穆童不管学习怎么样,我们怎么也会让她上大学,以后工作上的事,我和你嫂子也能关照,怎么也不会误了她的前程。你现在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养病,先把病养好了再说。 
  哥哥在武汉待了一星期,找主治大夫谈了好几次,询问穆仰天的病情,商量下一阶段治疗方案。哥哥毕竟是国家高级公务员,办事有条有理,又懂政策,主治大夫再忙,他也安排下时间,以家属身份请主治大夫到“长酒”正正规规吃了一顿饭,并且在酒足饭饱后,巧妙地塞给了主治大夫一个厚厚的红包。 
  这期间,嫂子打来好几个电话,问穆仰天的病情,要穆仰天不要考虑别的事情,好好治病,有尚未成年的穆童在,他没有权利想太多,就算冲着穆童,怎么也要和疾病斗争下去。穆仰天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在电话这头点头,也不管嫂子在那边看不看得见。放下电话之后感慨地想,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还是有哥哥好,有嫂子好。 
  哥哥回到上海后,每天都会来一个电话,询问穆仰天的病情,再说一番鼓励的话,要穆仰天乐观向上,战胜疾病,争取早日康复。穆仰天有了亲人的鼓励,精神上轻松了许多,真的憋足了一股劲儿,拼出来了,要和病魔作斗争。那些日子,穆仰天比平时更积极了,每顿饭也咬着牙多吃了半碗,医院的护理员很吃惊,说穆仰天这个样子,太令人感动了,即使创造不出奇迹,模范病人的称号是袜子里摸脚趾头,稳拿的。   
  《亲爱的敌人》十五(6)   
  没过几天,哥哥在电话里的口气变得有些犹豫了,支支吾吾地,只问治疗上的事,不说别的。穆仰天感觉事情有些不对,担心托付穆童的事情有变卦,追问哥哥。哥哥遮掩不过去,把实话说了,说嫂子有些反悔了,担心穆童不是自己亲生的,个性不好,穆仰天又没有调教好,不像她那个儿子,基本上是有文化有教养的绅士,穆童这样的孩子难带,要真带出什么麻烦来,对不起穆仰天和童云。 
  穆仰天一开始转不过弯儿来,不明白事情怎么变化得这么快,怎么说得好好的,上大学的事情说了,就业的事情也说了,时间只不过两周,穆童的个性来不及变,教养也是原样儿,麻烦就出来了? 
  后来穆仰天想明白了――其实不关穆童的事,关钱的事。嫂子先前不知道自己破产的事,不知道自己成了穷光蛋的事,所以大包大揽,后来知道穆童不能带钱过继,投入和产出不对称,自然有了麻烦。 
  穆仰天不能怨哥哥,也不能怨嫂子,穆童是自己生下的,不要说哥哥嫂子没有养育的责任,就是有责任,事先并没有通知过哥哥嫂子,没有经过他们的同意,连自己的生病都不由分说,说生就生了,硬要把穆童塞给哥哥嫂子,不收就说哥哥嫂子不讲情理,那是捆绑交待,到哪里也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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