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问题父女的恩怨

第61章


 
  穆仰天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将穆童托付给岳父岳母。这是他惟一剩下的一条路了。 
  岳父岳母接到穆仰天的电话,一分钟没耽搁就赶到武汉。一见面穆仰天就抢过话头,告诉岳父母,自己已经破产了,公司那头的债权债务等着清盘,银行里倒是存了一些,不打算全部退赔出去,可治病花销是个无底洞,是不是还能给穆童留下点养育费,自己没有把握,得等律师最后的清算单。穆仰天的意思是,自己怎么支撑穆童,那是他们父女俩的事,他不会交待给任何人,可穆童到成年还有一年时间,到大学毕业还得六年时间,到遇到一个愿意和她相携走过一生的男人还是个未知数,这段时间里,他得央求他们关照穆童。既然如此,他先把丑话说在前面,养育穆童,是一件入不敷出的事情,如果没戏,趁早说清楚,别的事情也就不必多说了。 
  岳父听了穆仰天的话很生气,说你这是什么话,你给我们提什么钱的事?我们不是国家,也不是你的生意对手,破产不破产我们不懂,也管不着。你先放下臭架子,好好治病,治病的钱不够我们掏,我们掏得起。 
  岳母去厨房里炖了灵芝出来,坐到病床边,掰了手指头给穆仰天算账:当年百十块钱的月收入,怎么养活了自己,又怎么养大了穆童的妈妈,自己没让人说一句寒碜的话,孩子也没有养出乞丐的样子来,出息得让人看了眼珠子亮,要论出色,穆仰天这种自以为是的人不是守在雨天的梧桐树下没头没脑的追过了吗?那是养孩子的本事,和钱一点儿没关系。 
  岳父接了话过来,嘲笑穆仰天说,你都这样了,头发掉得跟我差不多了,走出去别人还以为是我的小老弟,不用给我说硬话。你只管喝你的荸荠水,嚼你的蚕茧,争取连你的傲气和癌细胞一起杀掉,别的不用操心。穆童的事,我管,剩下的家,我当。 
  穆仰天鼻子酸酸的,受了岳父一番抢白,真的就不再傲气,放下架子来,和岳父岳母商量穆童的归宿。岳父岳母要把穆童接到宜昌去,说宜昌有市一中,有宜陵中学,教育条件不比武汉差,要论孩子的成长,峡江边上的那座中等城市还有举世闻名的长江三峡、三峡大坝,强过乌眉灶眼① 的武汉一百倍。穆仰天这回不犟了,没有说宜昌还离神农架原始森林近,离野人近这样不合作的话,同意了岳父岳母的这个办法,只是表示,把穆童接到宜昌,是自己离去之后的事,至少在自己能够开口说话之前,他希望穆童能够留在他的身边,他还有事情向她交待。关于这个,岳父岳母非常理解。岳父说,这话等于白说,穆童当然要留在你身边,不光穆童,我们也留下,你不走,我们都不走,最多在武汉吃点儿灰尘罢了。 
  等到了第三天,穆童从学校回家,三个大人就试探着和穆童商量,要她在“关键”的时候、“事情结束”的时候,跟姥爷姥姥去宜昌生活。没承想穆童却不干,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武汉。穆童倒是不任性了,大人和她说什么,她不甩脸,也不拿话戗大人,只说自己不去宜昌,不管是“关键”的时候还是“事情结束”的时候,不管是不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自己都要留在武汉。穆仰天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穆仰天有些急,问穆童为什么非要留在武汉。穆童的理由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穆童说,武汉有两条江,有无数的湖,我喜欢。穆仰天就想起童云当年从宜昌到武汉来,也是同样简单的理由。穆仰天就有些发愣。 
  两个老人看穆童这样坚决,躲到楼上客房里去商量,过了一会儿下楼来,重新回到穆仰天的卧室。两个老人过去总是争着发言,这回都很谦逊,你推我让我说,我推你让你说,推让了半天,最后老太太急了,说老头子,过去让你当公仆,你总不服气,这回让你当领导了,你又上不得场面。老头子这才清了喉咙,摆出领导的架势,宣布两个人商量后的决定:宜昌的事情不谈了,长江三峡和三峡大坝的事情也不谈了,他们依着外孙女,把宜昌的房子卖掉,自己搬到武汉来,做寓公寓婆,陪着外孙女,一直陪到她出嫁做人家的新娘为止。   
  《亲爱的敌人》十五(7)   
  穆仰天听到“出嫁做人家的新娘”这句话时,差点儿没流下泪来。穆仰天觉得那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场面,他想象过无数回,没有说出口,让两个老人说出来了。两个老人宣布过自己的决定,问穆仰天同意不同意,穆仰天在那里发愣。岳父就不高兴了,说,你发愣不行,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点完头我们就这样办,摇完头我们再上楼去商量,总归会商量出个办法来。 
  穆仰天当然同意,拼命点头,不让两个老人再往楼上去。穆仰天盘算,反正岳父母已经退休了,宜昌纵使再美丽,毕竟也是一座城市,武汉有的城市病,宜昌一样少不了,这样说来,在哪里过都是过,只要不拒绝长大,一个女孩子,总是要长到出嫁做人家新娘的那一天的――岳父岳母分明有这个决心,他们是有希望看到那一天的。 
  事情决定以后,三个大人又商量,看岳父岳母的家什么时候搬,是立刻行动,还是再等上一阵子。按岳母的意见,宜昌的家先不忙着搬,再等等,说不定等出什么奇迹来,这个家就不用搬了。岳父就批评岳母,说岳母不尊重科学,癌症是世界性难题,至今没有回天良药,关于这个问题,稍有知识的人都有的共识,哪里有什么奇迹出现?岳母不服气,说怎么没有奇迹,不也还是世界第三大江呢,长江都让我们截住了、掏干了、筑了水泥大坝起来、发起电来耀武扬威,那不是奇迹是什么? 
  两个老人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穆童却在一旁突然开了口。穆童说,不用外公外婆陪,自己一个人在武汉,外公外婆仍然回宜昌,不必守着自己。三个大人都看穆童,这才想起,接穆童去宜昌的决定,征求过穆童的意见,自己搬来武汉照顾穆童的决定,忘了征求,忽略了,还是把她当成孩子了。 
  三个大人想说服穆童。穆童不让他们说,要他们听自己说。穆童一手搀着外公,一手挽了外婆,对他们说: 
  “我不喜欢让人管着。我不会离开武汉。我也不让你们离开宜昌。我们都不离开,都不用人管。过年过节的时候,我去宜昌看你们。你们想我了,也可以到武汉来看我。我会煮饭给你们吃,还带你们去江滩上散步。” 
  穆童镇定得很,对外公外婆说过那番话,又转了身对穆仰天说: 
  “爸,我知道你和妈妈都爱我。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我也知道你不光想我,也想妈妈了。你想妈妈,你去找妈妈,你和妈妈就团聚了。你们即使去了远方,你们在远方也会爱我,对不对?只要你们在那边继续爱我,我就不再害怕什么了。” 
  穆仰天十分辛苦却积极地配合着医院的治疗。五个疗程的放疗下来,他人消瘦了一大截,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因为大剂量的用药,他的胃口很糟糕,不想吃东西,一吃就呕吐。可他并不放弃,仍然拼命地吃,吃了吐,吐了再吃,一顿饭吃下来,常常是一身汗水,必须换一件干净衬衣。 
  第五疗程的放疗结束后,穆仰天进入再次扶正治疗阶段。扶正治疗的同时,医院为穆仰天作了复查,结果让主治大夫和穆仰天大为失望。穆仰天颅内的病灶一点儿都没有减少,五个疗程的治疗前是多少,现在还是多少。主治大夫安慰穆仰天,说应该辩证地乐观地看待这个结果,病灶没有减少,一方面说明施治效果不理想,需要重新考虑治疗方案,另一方面也说明病灶没有发展,是被控制住了,这就给下一步的治疗提供了良好的基础。 
  穆仰天没有问重新考虑的治疗方案是什么,他问的还是那个问题,只是他把那个问题变化了一下提出来了:病灶没有减少,意不意味着六个月的存活期会减少? 
  主治大夫把片子往片袋里装,没有回答穆仰天的问题,好像穆仰天的问话,他没有听见似的。等主治大夫收拾好资料袋,把资料袋装进病历夹里,将病历夹掩上,抬了头,穆仰天才发现,主治大夫的眼镜片上竟然有了潮气。 
  主治大夫摘下眼镜,掏出一张纸巾,揩拭了一下眼镜,把眼镜重新戴上,看着穆仰天,说: 
  “我行医快四十年了,从我手中过去的癌症病人少说也有三两百号,不是没有见过冷静的,可你这样的理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还是那句话,医生不是神汉,不能用推测说话,你的病,要看具体的治疗效果。不过,我要加一句:只要你不倒,我就治下去。我还偏治定你这个病了。” 
  穆仰天的辛苦是不对穆童说的,失望也是不对穆童说的。穆仰天不是不相信医生,他只有最后一个机会了,他不能把自己最后的机会赌进医生的辩证和乐观中。穆仰天加快了自己的计划。他告诉穆童,他要去一个地方,他要她陪他一起去。 
  借了一个周末的时间,穆仰天带着穆童去了长阳。出发之前,穆仰天告诉穆童,他有点儿不舒服,恐怕对长途车有反应,车上的几个小时,他要服两粒镇静药,睡过去,路途上的事情,比如乘坐哪家公司的车、在什么地方换车、要不要在中途吃饭,等等,均由穆童当家。 
  穆童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很快她就兴奋了。上路之前,穆童去买了一大包吃的喝的,水果口香糖面巾一样不少,用双肩包装了,背在身上,再找了医生,问清楚穆仰天外出需要注意哪些事项,收拾好了穆仰天的用药和水杯,一样样装进便携式药箱里,然后郑重其事地对穆仰天说,老爸,我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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