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爱与同情)

第71章


我心里有 点东西,我想事先把它麻醉一下,也许是恐惧,也许是羞耻,也许是一种非 常善良的感情,也说不定是一种非常邪恶的感情。是的,是这么回事,就是 这么回事——所以在发起冲锋之前发给士兵双份的烧酒——我想把我自己搞 得感觉迟钝,神经麻木,这样,我即将面临的严重的事情,或许是危险的事 情,我就不会感觉得那么清楚。然而三杯烧酒下肚的最初效果仅仅表现在我 的双脚感到沉重,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嗡嗡直响,钻个不停,就像牙医生的 那台机器在开始那真正痛苦的一击之前磨着你的牙齿。绝不是一个心里踏 实、头脑清楚的人,绝不是一个心情欢快的人在那里沿着漫长的公路,—— 只有这一次我才觉得它长得没有尽头——心买突直跳,步伐迟迟疑疑地向那 座使人畏惧的府邸走去。
然而上苍把一切安排得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另一种麻痹、更好的麻
痹在等待我,一种比我在粗劣的酒精里寻找的更加精致、更加纯净的醉意。 因为虚荣心也会使入眩晕,感激之忧也会使人麻醉,柔情蜜意也会使人其乐 陶陶,心神迷乱。善良的老约瑟夫在大门口就惊喜交加,直跳起来,“啊, 少尉先生!”,他咽了口唾沫,激动得来回直倒脚步,不时抬起头来偷偷地 看上一眼,——我没法用别的活来形容——就像人家在教堂里抬头瞻仰一幅 圣像似的,“少尉先生请马上进到那边客厅里去吧!艾迪特小姐等少尉先生 已经好一会儿了,”他悄声说道,说时口气激动,有种怯生生的兴奋情绪。 我惊讶不己,问我自己:为什么这个陌生人,这个老仆人这样欣喜若狂 地望着我?为什么他这样爱我?难道人们看到别人身上的善心和同情,真会 使人们也心地善良,感到幸福吗?是的,要是这样,那么康多尔就说对了, 那么谁哪怕只帮助了一个人,他也的确实现了他生活的意义了,那么,竭尽 全力甚至超过自己能力地舍己为人,也确实是值得的了。那么任何牺牲,甚 至于谎言,只要使别人幸福,也比一切真话更加重要了。我一下子感到脚踏 实地,脚底板踩得稳稳当当的。一个人感到他给别人带来快乐时,走起路来
就是另外一副神气。 可这时候伊罗娜已向我迎面走来,她也是满面笑容。她的目光仿佛用两
条深色的温柔的臂膀拥抱我。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热情、这样亲切地握过我的 手。“我谢谢您,”她说道,听上去仿佛她是隔着一层暖洋洋、湿漉漉的夏 雨在说话。“您自己也不知道,您为这孩子做了什么样的好事。您救了她了, 天主在上,您真的救了她了!您快来吧,我简直没法向您形容,她是多么急
切地等待您。” 这当儿,另外一扇门轻轻地打开了。我觉得,有人站在这扇问背后偷听。
老人从这门走了进来,不再像昨天那样眼里充满了死气和惊恐,而是发射出 温柔的光芒。“您来了,真好极了。您会惊讶地发现,她简直判若两人。自 从她遭到不幸以来,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欢快,这样高兴。是 个奇迹,真正是个奇迹!主啊,您为她,您为我们做了什么样的好事啊!” 他感情激动,说不下去了。他咽了口唾沫,连声唏嘘,同时又因为自己 感动而害臊。他的感动也渐渐地感染了我。谁能无动于衷地抵抗这种感激心 情的流露呢。我希望,永远不当一个虚荣心重的人,永远不当一个自我欣赏, 或者自视过高的人,即使今天我也既不相信我的好心也不相信我的力量。可 是从别人的这种狂热的、感激心切的热情里有一股自信的热浪不可抗拒地涌 进我的心里。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怯懦陡然间似乎被一阵金风吹得四下飘散。 为什么我不能无优无虑地让人家爱我呢,既然这能使别人这样快乐?我简直 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走到那间房里去。前天我离开那里的时候,心情是那样的
绝望。
瞧,那儿有个姑娘坐在圈手椅里,她的目光是那样的欢快,从她身上发 射出这样耀眼的光辉,我简直认不出她来了。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绸衣,使 她看上去更富有少女的娇媚,孩子的稚气。泛着红色的头发里闪烁着洁白的 鲜花——是桃金娘吗?圈手椅周围排满了花篮,一片五彩缤纷的丛林——是 谁送给她的?——她想必早已知道,我已经在她家里了。这位翘首等待的姑 娘毫无疑问已经听见了欢快的互相问好的声音和我渐渐走近的脚步声。然而 这一次完全看不见那种紧张审视、严密监察的目光,平时我一进门,她总从 半开半闭的眼睛里疑虑重重地向我投来这样一瞥。她轻松地坐在她的圈手椅 里,腰板挺直。我这次完全忘记,这张毯子盖着一个残疾,而这张深深的安 乐椅实际上是她的囚牢,因为我只是惊讶于这个成为新人的姑娘,她因为快 乐更显得像个孩子,因为美丽,更富有女性的魅力。她注意到了我微露惊讶 的神气,把这当做一种馈赠接受下来。她请我就坐的时候,马上就用我们过 去无忧无虑亲密无间的日子里那种老腔调说起话来。
“到底把您给盼来了!请您马上就坐到我旁边来吧。请您别说话。我有
一些关键性的活要跟您说。” 我落落大方地坐下。因为,如果有人这样开朗、这样亲切地跟你说话,
你怎么可能心慌意乱、举措窘迫呢?
“您只要听我说一分钟就行了。您不会打断我的,是不是?”我感到, 她这一次每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您告诉我父亲的事,我全部知道了,我 知道,您愿意为我做些什么。现在请您相信我答应您的每一句话:我将永远 也不——请您听着,永不!一一问您,您为什么干了这事,是仅仅看在我父 亲的面上,还是真正为了我。在您身上仅仅是同情还是??不,请您别打断 我,我不想知道这点,我不想??我不想再深思细想,折磨自己,又折磨别 人。我又多亏您而活了下来,并且继续活下去,这就够了。??我从昨天才 开始真正生活。要是我能恢复健康,我应该感谢的只有一个人,只有您。只 有您一个人!”
她犹豫了片刻,接着说道:“现在请您听一听,我这方面许的诺言。昨 天夜里我左思右想,什么都想过了。我第一次像个健康的人一样头脑清醒地 把一切都考虑了一遍,不像从前我还心里没底的时候,总是那么心情激动焦
躁不安。现在我才理解,心里毫无恐惧地思索,真是妙不可言,妙极了。我 现在第一次能够预先体验,作为一个正常人来感受一切是怎么回事。我能这 样预先体验,得归功于您,只归功于您一个人。因此凡是大夫要求我做的一 切,我全都愿意忍受,忍受一切,为的是让我从现在这样一个怪物变成一个 人。我不会屈服,不会懈怠,因为我现在知道,这关系到什么。我将以我身 体的每一根纤维,每一根神经,每一滴血来努力配合。我想,一个人这样竭 力争取的东西,定能从天主那里得到。我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您,这就是说, 为了不让您作出牺牲。不过,万一这一着不成功??请您别打断我!??或 者也可以这么说,万一这一着不完全成功,我没有变得和别人一样的健康, 灵活——那您一点也不必害怕!那我会把这一切自己承担下来的。我知道, 别人作的牺牲我是不能接受的,尤其是自己所爱的人做的牺牲,更加下能接 受。所以万一这次治疗失败,我是把一切都押在这次治疗上的——一切都押 上了——那么您就永远不会听到我的消息,永远不会再看见我。那么我将永 远也不会成为您的包袱,这点我向您发誓,因为我根本不愿意再拖累任何人, 尤其不愿拖累您。好吧——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现在一句话也别再说了! 后面几天我们欢聚一堂的时间只剩下几小时了,我要设法十分愉快地度过这 段时间。”
他说这番话的声音完全和过去不一样,仿佛是个成年人的声音似的。眼
睛也变了,不再是孩子的惶惶不安的眼睛,也不是病人的充满痛苦、充满贪 欲的眼睛。我感觉到,她现在是用另外一种爱情在爱我,不再是起初那种嘻 笑轻快的爱情,也不再是欲情炽烈充满忧愁的爱情。我也用另外的眼光看着 她。对她不幸命运的同情不再像从前一样压抑我,现在我用不着再战战兢兢、 小心翼翼,只要亲切开朗就行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心里第一 次对这个娇嫩的姑娘感觉到一种真正的绵绵柔情。梦寐以求的幸福即将到 手,这使她容光焕发。我不知下觉地,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就把椅子挪到她 的身边,为的是握住她的手。她这次碰到我的手,不像上次,欲火中烧,人 都颤抖起来了。她那凉丝丝的、窄小的手腕静静地、顺从地听任我握着,摸 到她的脉搏像个小槌子似的不疾不徐地搏动,我心里非常欢喜。
然后我们无拘无束地谈到这次旅行和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情,闲聊
城里、军营里的新闻。我简直不能理解,我竟然会自己折磨自己,一切不是 都那么简单吗:你坐在一个人的身边,握住她的手,你一点也不拘谨,一点 也不躲躲闪闪。你让入看到,你们相互之间是亲切真诚的,你并不抗拒柔情 蜜意的感情,接受对方的爱慕之情并不感到羞耻,而是纯粹怀着感激。
接着我们就入席用餐。银质的烛台在烛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插在花瓶 里的鲜花宛如五彩缤纷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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