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舞蹈

第18章


“我要读书,我要读书。”的声音,久久回荡在他耳畔。他亲切地抚摸着他们的头说:“我要让你们读书。” 
  “我要让你们读书。”阿芒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小男孩摘了一朵紫色无名小花惊喜地问:“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阿芒揉揉眼睛说。 
  离开小男孩家时,阿芒拍了许多照片。他忽然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兴奋了起来。他认为小男孩家虽然一贫如洗,一无所有。但他们并没有像原始人那样,为活着而活着。他们有理想,理想才是人类的希望。阿芒绕过小河边,回过头去望了望木屋。他看见小男孩和他母亲,依然在默送着他的背影。他们被风吹起来的衣服与头发,就像一垅一垅荡漾在田野中的稻穗。 
  那是希望之光。 
  ##流动哲学书3 
  阿芒与徐赛玲的恋爱,已从开始的游戏到了内心的依恋。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份依恋能维持多久。但对他来说徐赛玲是个意外之遇。旧友重逢,要真正产生一种恋爱中的激情,却是来之不易。这许是徐赛玲取悦于人的天生伎俩。阿芒回想自己与她第一次做爱时的感觉和场景,那是双层窗帘将所有的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夜晚。床头上一盏如鬼火一样幽暗的壁灯,慢慢地点燃着阿芒的情欲。同时,被点燃的还有穿着袒胸露背丝绸睡衣的徐赛玲。她像一个即将上场的演员,身轻如燕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猩红色的地毯,陪衬着她的容光焕发和娇柔的媚态。阿芒这时控制不住自己年轻的身体,他仿佛从一派混沌之中幡然苏醒。 
  阿芒与徐赛玲,是在轮船的汽笛长鸣声中完事的。仿佛是成功后的掌声,他们得到肉体的升腾与满足之后,酣然睡去。有时候,阿芒会因为住在这栋旧楼里而感到欣慰。这栋旧楼从小巷拐过弯,便是一条僻静的小街。小街向北是渡口。朝南不远处则是一段港区外的堤岸。它光秃秃地暴露在沿江的住宅面前,无遮无拦地静候着江水的拍打。从前的江水是浑浊黯淡而贫瘠的,经过治理江面悄然埋葬了飘浮无依的杂物。犹如阳光、水和空气,江边的外部形态已不再是泛着泡沫的血泊。它们寂静而清爽。但与这景象不同的另一端江面,一座荒凉的船坞倚江而立。它朝着航道,敞开它饱经风霜后,锈迹斑斑的内部。 
  阿芒每次看到这个静止不动的、带着世事沧桑的船坞,脑海里便会闪现出许多个残暴血腥的日子。那是20世纪60年代,一个特殊的红色时期,他们家也没有幸免于难。小小阿芒目睹了套着红袖章的义愤填膺的闯入者,他们给他父亲戴高帽、挂牌。其中,一个瘦如猴子的高个子大眼睛男人,一把拉过小小阿芒气势汹汹地说:“快告诉我,你父亲把妄想翻案复辟的密件藏到了哪里?”当时阿芒正发烧,他喉咙痒兮兮的吐了一口唾沫,什么也没说。这下就倒霉啦!这个高个子大眼睛男人,飞起长腿猛踢阿芒瘦如柴棒的小腿。一边踢还一边说:“你这小兔崽子,叫你骨头硬。”阿芒顿时吓得连哭都不会。于是,他胆怯地卷缩到一个黑洞洞的角落,浑身颤抖又心惊肉跳地不敢出来。其实那时候,阿芒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密件?什么叫翻案复辟? 
  小小阿芒当年所遭遇的暴力,穿越时光的隧道,成了历史的见证。阿芒试图领悟,当年小腿的皮肉之刑。它仿佛是祭坛上的一具牺牲品,又是梦幻中的一束生命之火。在疼痛之后,阿芒明白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生命的意义。 
  现在,阿芒竭力把徐赛玲设想为一个丰饶的宝藏,一只玻璃缸中的水母,一片丛林中新鲜的簇叶,一个可以深入其中的幽冥深邃之穴。他完全暂时忘掉了凯瑞,忘掉了他们早有过的肌肤之亲。所以他与徐赛玲的拥抱,使他丧失了从前所有的拥抱,而进入了一个温柔的湖泊。燃烧与飞翔,在冗长的鱼鳞般列成的气息中,爱欲花粉般充满了他的肺腑。然而与此同时,他渴望像一只鸥鸟,搜寻柔顺的水面上一次激情的体内舞蹈,一次精神眩目的对话,一次闪耀着肌肤之疆的海市蜃楼。 
  然而他们的高度,总是不能在一条垂直的水平线上。或者说相差很远。这使阿芒在火焰中飞翔,是那么孤寂、那么绝对、那么高傲、那么蜿蜒,仿佛只有凯瑞的精神世界,才能配之与相匹,并能闪烁出他们存在的意义和光华四射的秘密。 
  仿佛是在呼吸麻醉般的停顿之中,阿芒开始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烟,沉默不语。甚至,不再发出任何一丝的声响。不过,眼睛却在窥视徐赛玲雪白丰腴的身体。目光也在抚摸她赤裸的肌体。而他内心轻微的冲动,是静候再一次演奏的序曲。现在夜晚已经来临,远处江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再一次清晰地传至他的耳畔,令他想起一支如泣如诉的乐曲。那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 
  徐赛玲还在床上慵懒地睡着。她的睡态侧身如弓。阿芒按奈不住地站起来,仔细地端详了她。在她的脖颈向肩膀延伸之处,他领悟到了一种强烈的女性的坚毅、善良和怨慕。而此时徐赛玲正在梦中,梦见她与阿芒做爱。“阿芒”,她在梦中呻吟着呼唤他。   
  流动哲学书1(5)   
  阿芒那天没有在徐赛玲家过夜。他觉得与徐赛玲在一起虽然不错,却是丧失了触摸思想的能力。而他是不能没有思想的。所以阿芒有一种想逃离徐赛玲的想法。此刻,阿芒坐在一张钢折椅上,沉默不语地抽着烟,让思绪徜佯着。思想是一匹自由的马,阿芒坐在家里,也可以全世界旅游。他的思绪从日本到印度,又从印度到法国。法国巴黎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那里有他的朋友弗兰克。弗兰克是一个热爱中国的法国学者。他喜欢中国文化,尤其喜欢周易和孔子的学说。那年他们相聚在日本时,谈得最多的是孔子那个时代。那个时代在他的想象里,与后来的许多时代一样。战争、疾病、欺凌、掠夺使世界陷入痛苦的呼喊中。行尸走肉的人,浑浑噩噩的人,借酒消愁的人。他们不是对世界的掠夺,就是退守茅庐。正义在哪里?良知和道德在哪里?这时候孔子出现了,他要不顾一切地奔走呼号他的神圣理想。于是漫漫黄土地上,一个孑孑而行的孤独人,开始了漫长的跋涉。 
  阿芒在思绪里会感到无比幸福。那种幸福,与女人的肉体之交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他很愿意别人把他看成一个流浪者的形象。他的灵魂在流浪。灵魂一脱离肉体去流浪,就连飞机火箭也追不上了。他的灵魂游荡到八百多年前的黄土高原上,那个瘸腿的行吟诗人正向臣民们传播真理。他断言这块永恒的黄土地,将与日月江河同光共辉。 
  阿芒的思绪游荡着,像鱼一样地游进了茫茫林海。双脚仿佛踩在湿漉漉的苔藓上,毛骨悚然地听到一阵猫头鹰的悲啼。猫头鹰是一种本质上孤独的形象,他与它都在黑夜里飞翔。它蹬开大树,他避开喧嚣,他们的共同目标,是飞向低处飞向深渊。他们与蓝天白云漫天的星星无关,他们的飞翔是形而上的飞翔。当世上一切沉睡的时候,他们总是清醒的,他们在醒中煎熬。当灵魂腐烂的时候,他们总是孤独的,他们在悲伤中彻悟。这就是他们的品质,他们生存的独特方式。 
  阿芒曾经是个诗人,如今依然是个诗人。学者加诗人,使他既有学者的理性沉稳,又有诗人的浪漫热情。他想起读大学时,曾经与凯瑞探讨过诗歌。那时候中国诗坛很热闹,写诗的比读诗的还多。年轻人聚在一起谈诗,就像谈一种手艺和技术。他们把诗当作了由语言作框架结构的艺术品,认为那只不过是谁心灵手巧,谁就可能登峰造极的一件玩意儿。阿芒就是在与凯瑞的探讨中,知道了一些诗坛的流派和主义的。但他十分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以短短几年内,就走完了外国思想界和文学艺术界走了上百年的探索之路,而沾沾自喜呢? 
  诗歌创作其实与生命体验有关,与人的智力和技艺有关。但更为重要的是与灵魂有关,并且最终是灵魂的质量决定了诗歌的质量。阿芒特别欣赏美国诗人勃莱的那句:“贫穷而能听见风声也是好的。”每次读它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这一行诗,需要他一生来读。它正是千百年来一直维系人类良知的东西。你可以说它是口语,但它是震撼灵魂的。 
  阿芒与凯瑞关于诗歌问题的热烈探讨,维持了很多年。他们有时候在那条葡匐而行的电话线上争论着,有时候则通过书信来抒发对诗歌,纯朴情感的伤感流亡。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这种探讨中断了。仿佛像一个自然的法则,世界上什么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由此,阿芒想到“生命钟摆”这四个字。在他拒绝一切外在声响时,能够真真切切地听到那来自胸腔内部的律动。嘭、嘭、嘭……那是一个巨大的钟摆,它以无坚不摧的力量走动,走得自信、稳健、坚强。 
  现在,阿芒想起有一次与凯瑞一起去郊区的情景。郊区的马路上,车影寥落,行人稀疏,天空却是显得高邈,晴空一碧。仿佛除了时间随着他们的车轮的运转在流逝,天地万物都阒寂无声。只有公路两旁一排排樟树上,几只怪鸟起起落落。于是阿芒向远处望去,那里突兀的山石,枯萎的蕨草,静谧的土坡,仿佛如一幅流动中凝滞的画。阿芒一路用余光抚摸那些依然茂盛的老树,它们粗大的树身在平原上,散发着卓而不群、孤傲沧桑的魅力。这使他的思绪一泻千里地流淌,流淌到唐宋时代那些醉人的长短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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