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舞蹈

第22章


凯瑞离开那座城市的第二天,那里正进行着一场著名的战争,蒙丹失踪在那片带着血腥味的广场上。伊气喘吁吁地给凯瑞打电话时,凯瑞正在电视上看战争中,那些优美的流弹划破夜空的场景。可如今她已记不得伊的容貌,更不知道蒙丹的下落。她在寻找他们的那段日子里,几乎每夜都浮现出她微醺时,与他们共同阅读那段文字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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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凯瑞望着线一样纤细纯粹的雨丝时,她餐桌对面的座位上,来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男人。他黑黑亮亮的大眼睛,不时地注视着她。她回避他的目光,不想与他搭腔,可她还是与他搭腔了。 
  “你来三亚多久了?” 
  “三天。” 
  “你是江南人吧?” 
  “不错。” 
  “江南水乡很美。” 
  “你去过?” 
  “没有。” 
  凯瑞没饮完酒,便匆匆地离去。夜晚很凉爽。她躺在床上,听雨声敲打窗棂时发出的嗒嗒声。那嗒嗒声,让她的思绪游荡到遥远的海边。海边居住着她父亲的一个朋友,那个父亲的朋友最喜欢对凯瑞说:“我就是这样活出来了。” 
  凯瑞知道生命是一种个体的经验,要真正活出来才有价值与意义。然而这些年她都活了些什么呢?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听见“咚咚”的敲门声。她打开门,只见餐厅里遇到的那个年轻男人站在门口说:“你有雨伞吗?” 
  “没有。”凯瑞没好气地嘭一声关上门。 
  “别这样不客气。”那年轻男人站在门口说:“我又不是坏人,你怕什么?” 
  “谁说你是坏人啦?”凯瑞一边说一边打开门,他趁机走进了凯瑞的屋子。他说:“你很像我的妹妹,可惜我的妹妹去世了。” 
  凯瑞沉默无语。他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烟雾顿时在房间里缭绕。他闷闷地吸了几口烟,突然说:“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时对死亡的恐惧。” 
  凯瑞想想也是。 
  …… 
  第二天黄昏,他身穿一件很宽大的汗衫,来约凯瑞去海边走走。他们沿着沙滩走得很远很远。天空在他们头顶,形成无数变幻不定的色彩。那色彩让她感到格外空虚和孤独。他们很少说话,也许沉默更适合他们此时的心情。凯瑞的心情不算很糟糕,但离不开死亡的阴影。 
  “你想什么?”他问 
  “没想什么。” 
  一阵潮水奔勇而来。又一阵潮水奔涌而来时推上来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凯瑞惊叫起来。“别怕,这是上帝安排他来与我们相会的。”他拉着凯瑞的手,一边朝尸体走去,一边说。 
  凯瑞点点头。 
  这是一具男人的尸体。他全身只穿着一条紫色的泳裤,而紫色的泳裤已被潮水撕裂成碎条。 
  “紫色。”凯瑞脱口而出时,天空与海水仿佛把他们包围了起来。他们在尸体前蹲下去,尸体的头部已被海水浸泡得很大,几条小鱼从他的鼻孔和耳朵里游出来,凯瑞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死去后灵魂的挣扎?她的手触摸着这具尸体。她的恐惧一点点消融在她独立的指尖上。一种触摸的快感像网一样密布在她胸间,她很想解开死者的谜。他是谁?他是谁?这时候一阵海风吹来,她仿佛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黑子、黑子……” 
  凯瑞曾经在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想过,总有一天她会死在海里,海水同样会漂浮着她。她目睹死者重又被潮水卷走后,忽然觉得潮水卷走他的不仅仅是尸体,还有智慧、年轻、振奋、蔑视和失败。她相信他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他们的目光久久移不开这片惨淡的阴影。仿佛双膝陷进沙里移动每一寸世界就将爆炸。不知过了多久,当黑暗吞噬着他们时,他们才离开沙滩回到宾馆。 
  “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他肩膀轻轻晃动着说:“我叫明儿。” 
  凯瑞静静地站成一条线,站在桔黄色的窗帘前。她沉默的神态,让他突然意识到她在想另外的事情。她告诉他那个被大海卷走的尸体叫黑子。她耳朵里总是缭绕着一个喊黑子的女人的声音。他说那是你的幻觉,你对那具尸体的想象而已。她说不管怎样我要去找那个喊黑子的女人。她一定存在着。 
  第三天,凯瑞跳上开往家乡的列车。列车载着她,载着火车上的姓氏和食品的名字,以及各种不同的人的容貌,同时也载着她的梦幻。她靠在茶几上,很快进入了一个恐怖的梦。梦里她看见海面浮起一排排人形队伍,他们都张着大嘴发出怪异的声音。那怪异的声音好像在呼唤一个女人的名字:“英子。” 
  ##流动哲学书8 
  在一场初秋的暴雨中,凯瑞湿漉漉地拎着旅行袋回到母亲家。母亲正平静地坐在沙发上编织毛衣。母亲一针一线地编织,丝毫没有发现凯瑞的到来。凯瑞知道母亲从心里缓缓流淌出来的悲情,已汇合在手指中、汇合在黑色的毛线上。那是一件已经织了一半的父亲的毛衣,它像光彩熠熠的火焰,又像黑色蟒蛇一样,使母亲的眼睛发出光芒来。凯瑞不忍心破坏母亲的这一境界,轻轻地走进了一个小房间。这时候母亲感到了凯瑞的到来,她忽然站起来对凯瑞说:“凯瑞你有信。” 
  母亲递过来一大叠信。母亲知道,凯瑞很多时候是生活在书信里的。这些书信使她立足本地,放眼世界。此刻,她在一盏昏黄的枯灯下读信。信中的友人,从四面八方向她走来。那份温馨连同纸香,让她浮想联翩。她不得不承认,信是任何高科技通讯设备都不能替代的,一种保持距离的艺术美。当然除了读信,凯瑞还喜欢写信。写信使她最常光顾的地方是邮局。而邮局又是她生活中,最感亲切的地方。它每次寄走她的希望,就留给她一份等待,使她与世界相连。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内心仍然感到深深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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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凯瑞读完了这堆信中的最后一封。那是一个远在北方的教授的来信。他的来信总让凯瑞觉得,有一种父亲般的亲情。说实在,凯瑞出生时就不在父亲身边生活。父亲这个有声有色有形有质的男人本身角色,凯瑞知之甚少。所以前些年当凯瑞回到父亲身边时,父亲让她既熟悉又陌生。她不得不通过阅读父亲的作品,来理解他。这令父亲百思不得其解地说:“怎么会是这样呢?” 
  这会儿凯瑞打开门,站在凯瑞面前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说她是凯瑞父亲的同事,凯瑞让她进屋坐。她却说:“你领我去你父亲的墓地吧!” 
  凯瑞点点头。 
  她们去父亲墓地的时候,雨过天晴。一股清凉的风吹得人无比惬意。她们走过街道、桥梁、原野、最后来到一个高高的山岗上。这里集中了全部的死亡。父亲的墓地在最南边。她们默默地沿着一条山道前行时,凯瑞耳边忽然响起了艾略特的声音: 
  天空中什么声音高高回响 
  是母性悲哀的喃喃声 
  那些戴着头巾,在 
  无际的平原上蜂拥,在裂开的 
  只有扁平的地平线环绕的土地上 
  跌撞的人群是谁 
  凯瑞听见女人的哭泣声,又听见乌鸦的啼叫声。凯瑞的双眼掠过山岗高高挺立的芒草,看见一块墓碑前站着一个穿黑裙的年轻女人。凯瑞十分惊讶,这是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凯瑞决定看过父亲的墓地后,到她所在的墓地去看看。父亲的墓座在13。13是凯瑞比较喜欢的数字。这不仅仅因为凯瑞与父亲的生日都在13号,还因为13与她有缘。有一年她到南京出差,回来时原定的班机是12号,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到民航售票处把机票改到了13号。其理由只是她喜欢13号起飞。她的这点理由,后来使她逃过了一场空难。也就是说,她的这条命现在是捡来的。所以她常常不顾性命地去做事。这使她尝到了勇敢的乐趣。 
  父亲的13号墓地到了。那女人在父亲的墓地前献上一束鲜花。然后轻轻地说着些什么。那表情让凯瑞怀疑,她是不是父亲生前的秘密情人?凯瑞很想与她说话,了解她的一些情况。但她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好暂时离开她,独自朝远处那个穿黑裙的年轻女人走去。她快走到黑裙女人身边时,一晃眼黑裙女人就不见了。黑裙女人去了哪里?她来到黑裙女人站过的墓地前,发现这里还燃着几支香,香气袅袅地朝她袭来,她知道这是黑裙女人点燃的香火。她在祭奠谁?她的亲人还是朋友?她看着一块并不起眼的墓碑时,赫然入目的“黑子之墓”让她震惊。“黑子、黑子”,她仿佛又听见一个女人的喊叫声。她继续往下看,在墓碑的左下方她看到:“妻,英子。”这几个字。 
  荒诞的想象变成了事实。这让凯瑞觉得世界很玄妙。人的预感、直觉很玄妙。茫茫宇宙,人类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可人类却拥有预感、直觉这种玄妙的东西。 
  “我要找英子,我一定要找到英子。”凯瑞这么想。毫无疑问,那个黑裙女人就是英子了。而英子在哪里呢?凯瑞回到了父亲的13号墓地,那个女人正好祭奠完毕,她拉着凯瑞的手说:“走,咱们走。” 
  凯瑞回到母亲家,已是黄昏时分。母亲说你陪那女人去了哪里?凯瑞说去父亲的墓地时,母亲显得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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