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第148章


错整过他的领导和干部,他依然实事求是地对待,主张解放他们。“同一战壕的战友”,面对他们的极“左”观点,极“左”行径,他毅然反对,决不苟同。尽管这很容易招来一顶“老保”的帽子,他绝不缄口不言。再是他对人和事的解剖,锐利准确透彻,不为一时好听的言词,好看的假象所蒙蔽,这只有出之公心而又具备相当理论水平方能做到。读完他的笔记本我曾赠诗一首,其中两句是“锐利解剖刀,唯物辩证法”。我觉得他这样的人,正是党组织该考虑的发展对象。   
  优秀文学编辑王朝垠(3)   
  但是朝垠的身体变坏了,面黄肌瘦,四肢无力。不仅胃病加重,而又被怀疑有肝炎。这种情况下,组织上批准他半年假期,回北京治病养病。朝垠回京后,严重的胃溃疡使他的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那年月文化生活贫乏,休闲的日子一个朋友偶然带他去看了一出样板戏《奇袭白虎团》。向来好发议论的朝垠,在给干校好友的一封信中,无意中流露了一句话:看了样板戏《奇袭白虎团》,我真不知奇袭白虎团“奇”在哪里?谁也没料到,此信被同宿舍的另两个人看见了,竟当作了一回事,他们悄悄给江青、姚文元写了信,说是此地有人攻击革命样板戏云云。那时检举揭发盛行,这两人也学做了这样的事。也在干校劳动的文艺评论家张光年,多少年后曾颇有感慨地说:要是这样的信,触动了江青的某根神经,她批了个什么话,不用说王朝垠遭灾,连我们整个五连(指中国作家协会)也担当不起呀!幸亏江青、姚文元那儿未见动静,但达摩克利斯之剑,从此悬在五连和当事人王朝垠头上。尽管手术后身体还未完全康复,且这个大龄青年(时年36岁)还在北京找了个对象刚完了婚。干校有关部门还是一封又一封信,催促王朝垠赶快回干校接受批判,检查“攻击”样板戏的“罪行”。这是王朝垠生活历程中经受的第二次打击,这一打击也影响了王朝垠若干年,不用说“纳新”无望,分配工作也无望。试问当时哪个单位敢要一个“攻击”了革命样板戏的人?直至三年后的1975年,邓小平复出主持中央工作,政治气氛有了改善,《人民文学》正在筹备复刊,原单位才敢要了这个人。 
  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意味着人民痛恨的极“左”路线肆虐的一个时代的结束,大家都有精神上获得第二次解放的感觉,朝垠则更是感受深切,因为只有在这时,悬在他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才算真正灰飞烟灭了。所以朝垠发自内心的拥护清除极“左”余毒,拨乱反正;拥护邓小平提出的恢复党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和优良传统。那几年,在《人民文学》小说编辑的岗位上,他焕发了极大的工作热情。我印象深的是,经过他手选,不断地推出小说佳作。有些后来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这些作品可以开列一长串名单。如张有德的《辣椒》,李栋、王云高的《彩云归》,刘心武的《我爱每一片绿叶》,叶蔚林的《蓝蓝的木兰溪》、韩少功的《西望茅草地》。有些获奖作品,则在当初编辑部内意见存在分歧的情况下,朝垠被邀参加复审,投了肯定的一票,并对有的作品加工修改。这一点,作为那时小说组的一个负责人,我永远感谢朝垠竭诚的合作和对稿件公正的评估。这样的获奖作品有王亚军的《神圣的使命》,张弦的《记忆》,柯云路的《三千万》等。有些作品虽说后来没获奖,但仍然是好作品,在当时读者中产生不小的影响,如萧育轩的《心声》、《希望》,叶文玲的《丹梅》,敦德、祖慰的《电话选官记》,白桦的《地上的神仙》,李陀的《带五线谱的花环》,未央的《心中充满阳光》等。这些作品主要是表达了人民的心声,对老一辈革命家的怀念和对优良传统的呼唤,对“四人帮”极“左”路线的切齿痛恨与嘲讽,在文学的拨乱反正中也起了一些推动或开拓的作用。这些都是朝垠花力气组的稿或从来稿中选出的。朝垠在工作中一个最显著特点,是始终关注从无名作者浩如烟海的来稿中发现有才华、有“亮点”之作。他的头脑便像一只灵敏的海底“声纳器”,能准确、灵敏地探出“鱼”之所在。这经常是靠日积月累,而非一朝一夕之功。自然,一篇好作品,有时在编辑者,也是妙手偶得之。这两种情形,可以举些例子。在1976年、1977年之际,叶文玲还是郑州一家小工厂的统计员。还在“四人帮”被打倒前,朝垠便注意了这个字写得娟秀整齐,文笔流畅,投稿甚勤的普通女工,他没有怠慢她,而是每稿必复,写上自己对稿件的亲切中肯的意见。自然是以编辑部名义而非个人署名写的信。就这样直到1977年准备发她的第一篇小说《丹梅》,叶文玲闯进北京的编辑部,拿着朝垠手写给她的信才认识了朝垠这个指点她许久的编辑。韩少功也是这样。在1977年,他是湖南汨罗县文化馆的一个干部。在湖南初次结识时,他对生活的见解和才华给朝垠留下了印象。 
  1978年初发表他的第一篇小说《七月洪峰》,下半年又发表《夜宿青江铺》,作品一篇比一篇写得好,作者也考进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1979年上半年经朝垠手发表赢得了许多读者的优秀短篇《月兰》(原题《最后四只鸡》),青年作家韩少功从此脱颖而出。其后《人民文学》又发表他的《风吹唢呐声》、《西望茅草地》等佳作。《西望茅草地》终于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奖。朝垠对于那些曾经是无名而确有才能的作者,真可说是做到了如《人民文学》一位老主编张天翼所说:“放长线,钓大鱼”,竭诚扶植。对叶文玲、韩少功初期的写作是这样,又何止是对叶、韩。这样的例子举不完。例如广西有位小说作者李栋,他于1979年与王云高合写一篇小说《彩云归》,在《人民文学》发表后获全国优秀短篇奖并被改编成电影。但是远在1965年,朝垠便记下了李栋这个名字。因为当时他曾手选一篇他投来的稿件,原题《阿迈》,经他改名为《高高的银杉树》,推荐给执行主编李季发在《人民文学》的显著地位。《彩云归》是朝垠第二次推荐李栋这个对许多人仍然是陌生的作者的作品。《彩云归》发表并获奖,朝垠比自己获得奖赏还高兴,因为他觉得自己默默的编辑劳动没有白费。佳作的出世和作者的获奖,不也是对编辑最大的褒奖吗?叶蔚林的小说《蓝蓝的木兰溪》1979年获全国优秀短篇奖使其获得了荣誉。但是有谁知道在一年前还经王朝垠之手在《人民文学》发表过他的第一篇小说《地下亮光》呢?是表现煤矿工人生活的。《地下亮光》显得平平常常。但是王朝垠却从作品凡庸的外貌中,看出了作者的文学表现能力和潜在的真正的亮点。可以说,没有《地下亮光》的被发现,也就没有后来的《蓝蓝的木兰溪》等佳作在《人民文学》问世。还有小说作家张斌,最早投稿的一篇很短的小说《串门儿》,也是1978年夏天被朝垠编辑发现的。这篇小说的构思结尾都很妙:一个农民有事进城去找他在乡下结识的作风朴实的县委李书记。谁知这个县有两个李书记。这个农民串错了门儿,找见的却是另一个他十分陌生,官派十足的李书记。这样够水平的短篇,《人民文学》自然是应该发表的。但是当时作者无名,小说是来自一个偏远小县城的人送来的几页“不起眼”的手稿,在堆积如山的作者投稿中,很有可能被编辑忽略、漏掉。朝垠却将它抽出来看了,并及时推荐,可见他读稿之细心、精心。有了《串门儿》发表,才有作家张斌后来许多篇有影响的作品经过《人民文学》而面世。如1979年的短篇《青春插曲》,1981年的中篇《柳叶桃》。我可以说,朝垠这个编辑,他从不怠慢无名者,而是以发现他们的才华,并尽自己一份力量推荐他们有才华之作为乐,这或许是他人生乐趣中最大的一桩,即事业的乐趣吧。我还记得70年代末、80年代初,有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时常找王朝垠求教,有时找到他家里去。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李功达(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的编剧之一),我至今没有见过他。有一天,朝垠给我一篇小说手稿,他说这是北京一个年轻大学生写的(那时朝垠并未分工联系北京的作者),你看看写得怎么样,是不是可以发表?这小说的题目叫《小路》,我看后觉得作者文笔好,小说写青年的爱情遭遇委婉可读,有意境、余韵,就像一首小小叙事诗或奏鸣曲。于是我推荐给我的同事许以和其他编辑看。大家都觉得很好。小说发在《人民文学》1980年第9期,这就是李功达的处女作。隔了半年多后,他又在《人民文学》发表小说《蓝围巾》,仍是写年轻人的心理、生活,清新之气扑面而来,同样还带着几分沉郁和感伤的情绪。可以看出这个作者了解年轻人很深,正在形成自己独有的小说风格。作者有幸在他文学创作起步时,遇见了朝垠这样的编辑。我还想起天津作家吴若增,他后来发表出版了许多篇小说,有名的有短篇《翡翠烟嘴》、长篇小说《离异———一个当代中国男人的内心独白》等。但在1980年,他还是天津美术出版社一个无名的编辑。1980年初秋,朝垠向我推荐李功达的《小路》时,也向我推荐了吴若增的《盲点》。他说:“这两篇小说稿都在我床头放了好几天,我心想,要是《人民文学》能同时发表这两个新作者的小说,那该多好!”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