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大学

第23章


 
  胡适强调教育救国应从自身做起,明确个体的权利,然后再履行自己的责任——救国,这是明智的选择,没有个体的进步,整体的进步就是一句空话。经济学家茅于轼有个很妙的、说明个体与集体关系的比喻:集体无饥饿,只有个体才会饥饿;集体没有痛痒,只有个体才有痛痒。意思是说,我们应该首先关注自己的痛痒,然后再及其他。这说明个体的利益与权利应受到保护,才是社会得以向前发展的原动力。如果教育不从个体选择及其利益作为基本出发点,那么“教育救国”完全以集体和国家利益相号召,国家主义教育就会像一柄双刃剑,那非理性非人道的方面,就会形成二战前德国、意大利、日本的法西斯主义教育,以服从国家利益为最高旨归,剥夺受教育者自身选择的权利和自由,受害者终究是黎民百姓自己。胡适 “教育救国论”的根基建立在个人利益之上,与其坚持自由主义的政治和哲学理念有关,由此,至少在理论上可避免统治者利用教育上的话语霸权,来实行教育上的独裁。 
  三 
  如果说文学改革使胡适“暴得大名”,那么对传统国文教育的改革,便使胡适在教育文化界的影响垂诸久远。因为教育的改革是比文学改革更为广大而普及的事,杜威说得好,教育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 
  早在文学改革之前,留学美国的胡适便参照西方现代文法,来实施对我国古文文法的改良,可说是国文教育改革的先知先觉者,他用浅近文言撰写《吾我篇》、《尔汝篇》、《诗三百篇言字解》等。他在最后这篇文章里说:“他日欲求教育之普及,非有有统系之文法,则事倍功半,自可断言。”接着他又在1915年写了一篇《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得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断论,文言是一种半死的语言,白话是活的语言,相应的,文言文是一种半死的文字,白话文才是活的文字。下面要解决的便是,旧式标点中只有一个句号和一个逗号,所造成的对普通读者的阅读障碍,胡适便与马裕藻、周作人、朱希祖、刘复、钱玄同等人一起参考西文的标点符号,而制定出我国新式标点十二种的议案,并在1920年颁行全国。其对文化教育普及的影响之深巨,无论怎样估计都不过分,胡适在其中端的是居功至伟。他单刀直入地指出旧式标点符号的弊病有三:一为“常人不能‘断句’,书报便都成无用,教育便不能普及”;其二为“意思有时不能明白表示,容易使人误解”;其三为“没有标点符号,决不能教授文法”。新式标点不只是教授文法的基础,是普及教育的利器,更是建立“国语的文学”的先声。要打破既有的文言文的陈规,实施白话文之普及,由于难以找到一个“国语统一”的标准,就必须建立一个简便易行的仿效规则。胡适以一个文学家的敏锐眼光,看出了“国语的文学”必须建立在“文学的国语”基础之上,“我这几年来研究欧洲各国国语的历史,没有一种国语不是这样造成的。没有一种国语是教育部的老爷们造成的。没有一种是言语学专门家造成的。没有一种不是文学家造成的。”后来他再谈中学毕业生的国文水准时,觉得对古文要求过高,降低了学古文的标准。 
  胡适所谈的中学国文教育里,受了杜威教育思想的浸染,含着对学生能力的信任以及他们作为人的尊重,对今日中学语文教育仍有相当针对性的有两点:其一是特别强调实践的机会,因此后两年安排“演说”与“辩论”,在他看来,能演说与辩论的人,没有国文不好的,没有不会做国语文的。其二,他主张从古小说里理解古文,而不是从干瘪瘪的如林琴南的《古文读本》,这是实践他“文学的国语”的见解,因此他倡导用“看书”代替“讲读”。而我们现今的中学语文教育之不堪,简直到了要让人发疯的地步,语文教学之僵死呆板仿佛《聊斋》里的关于鬼的故事,实在让人恐怖;考试答题之繁琐无趣,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只配做一标准的考试机器,真可用残酷二字来形容。从《北京文学》到《滇池》的“忧思中国语文教育”,无一不是民情汹汹的讨伐之声,于此可观中学语文不得人心之一斑。但我们教育界的一些老爷们只管省事,哪管要给学生带来一点可怜的乐趣,与胡适倡导的“活的”中学语文教育相去何止千里。   
  教育思想家胡适(3)   
  四 
  语文在学校教育中各学科里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它甚至有学科中心之领衔作用。由于语文作为其他学科工具的基础地位,因此解决语文教育的革新问题,必然为其他学科的改革奠定了前提,同时也显示了语文教育革新对普及教育的重要性。“五四”运动后,文化教育界兴起了两个热潮:一是白话刊物纷纷创刊,二是平民教育的勃兴。前者,不用说,胡 
  适是其中支持创办白话刊物的干将,后者胡适亦不落人后。平民教育与蔡元培先生倡导的“劳工神圣”有相通之处,胡适与蔡元培、李大钊等16人共同发起了一个“工读互助团”,旨在提倡半工半读,以利平民之识字及文化提高。这些都是西方教育机会平等和普及教育的思想在中国的反映,更是杜威教育即生活的直接体现。虽然并没有取得什么骄人的成绩,但这种举动本身就是对过往的“精英教育”的一种反动。 
  为了更好地普及基础教育,胡适参与了有名的壬戌(1922年)学制的制订。学制作为教育制度的子制度,极为重要,它能反映出教育上是重普及还是重提高,尤其是决定着考试制度的性质,而考试制度又会影响教学,乃至反映出该种教育制度的教育目的观等等。这次学制尚未改革之前,胡适在《努力周报》上发表了一篇《对学制会议的希望》的短评,他主张教育的精神,而非为学制而学制,并认为新学制里中学部分最为切要。这反映他对普及基础教育的热望。此次学制改革,将小学7年改为6年,将中学4年改为6年(三三制,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取消预科,师范学校6年,也可单设后3年,大学修业年限为4-6年,这样,以前的日本学制就转向改为英美学制。虽然中国考试制度的金字塔型结构并没有因此学制转而改为欧洲的梯型结构和日本、美国的谷仓型结构,这与我们人口众多、以淘汰性而非资格性考试方式有关,此种弊端实承科举考试制度而来,非三朝两夕所能断改。但胡适参与制订的7项学制标准中有4项与杜威的思想有关:加强职业教育,实行选课制和弹性制,下放大学预科至高级中学等。新学制以儿童为中心,增加了教育中的民主成分,缩短了学制,中学加强了文理科的融合,提高中等教育和师范教育水平。在中国现代教育史上有开创之功,此种学制延续到1949年,解放后废弃已久,但改革开放后又承此制,可见此学制的生命力和相应的科学性。 
  解放后,学制之变化极为频繁,1951年10月1日,政务院命令正式颁布新中国第一个《关于改革学制的决定》。稍后受“苏式”学制的影响,尤其是“文革”初期毛泽东的“五·七”指示,影响深远:“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们可以从此看出,以胡适为主制定的壬戌学制的一些影响,比如学制要缩短,比如既要学这样又要学那样,这既有平民教育、教育即生活、生活即教育、职业教育的影响,也多少有民粹主义教育的影响。胡适与毛泽东的相识,是在1918年8月,后胡适在《每周评论》上赞《湘江评论》:“在武人统治之下,能产生出这样的一个好兄弟,真是我们意外的欢喜。”毛泽东后来找胡适谈湖南教育界驱逐张敬尧的事,并说:“将来湖南有多点须借重先生。”后来斯诺在《西行漫记》里记载有毛泽东的回忆,说喜欢《新青年》,爱好陈独秀、胡适的文章。众所周知,后来双方越走越远,而到了50年代,胡适作为战犯和资产阶级学者,遭大批士人承官方旨意的猛烈批判。据学者周策纵先生的研究(《论胡适的诗》),称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受胡适早年词《沁园春·新俄万岁》的影响,周先生说毛泽东未必有意摹仿胡氏,但在下意识里尚未摆脱少年时代受胡的影响,两词结尾分别为: 
  胡词是:“从今后,看这般快事,后起谁欤?” 
  毛词是:“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学者罗志田的分析是,毛泽东写此词时,心中有胡词在,而且是对胡词的回答。胡适咏俄国二月革命,但亦可一般地理解为新俄的十月革命。毛泽东写此词时颇感自豪,回答胡氏,我们的革命将要赶超俄苏革命。“就像胡适一生都有为中国‘再造文明’的梦想一样,集马克思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于一身的毛泽东又何尝没有一个赶超英美最后并赶超社会主义老大哥而‘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的梦想呢?”毛泽东晚年大改学制,是否心中有个胡适,不敢遽下断言。但老年时的一些举动与少年时代的某些影响有种隐秘的通道,是得到心理学家的认可的。 
  五 
  胡适对教育之重视,几乎贯穿着他的一生。他在各个时期对教育的奔走呼吁,既存教育救国之心,也是他对西方尤其是杜威的一些先进教育理念认同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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