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大学

第36章


马相伯先生信教,还是法国教会的神职人员,但他想要出资办的,是一所中国人自己办的学校。清朝晚期,眼见大清国运气数将尽,列强瓜分之势已成,爱国的中国人,总想自强自立,不仰仗官府和洋人的鼻息。办自己的学校,培养救国的人才,也是民族自立之一途。相伯先生的想法,得到了不少爱国青年的拥护,如后来名声很大的邵力子、于右任等,虽然都已经有了科名,也都表示要抛弃旧学,学习新知,到马先生创办的学校重新学习。于是就有了“震旦公学”的成立。邵、于等人,既是公学的学生,也受马先生之托,主持校政。“震旦”,即佛经中所谓“中国”,拉丁语的“东方”,那校名就有日出曜于东隅的意思。学校一反法国教会的办法,全用中文授课,政治倾向趋近于当时的革命党人。学校的政治倾向,引起了官府和教会的双重注意,因此压迫随之。法国教会强力要把“震旦公学”收为教产,要马先生交出治校权。此举遭到教师、学生的强烈反对。最后迫于无奈,以马先生为首的一部分师生便毅然脱离震旦,另立门户,重新开办了一所新的学校,这就是“复旦公学”。马先生的破门离教,不知是否也同此有关。辛亥革命成功后,马先生成立校董会,特邀孙中山先生任校董会主席。过去复旦校庆是5月5日,就因为1921年的这一天,中山先生在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解放后,把校庆改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上海的5月27日,有当时的理由,今天看来,实在大可不必。 
  光华大学的成立,与复旦有相似之处,不过时间较晚,是在1925年“五卅”之后。由于学生罢课,声援罢工,并为死难烈士降半旗志哀,圣约翰大学校长美国人卜舫济竟当着学生面,降下并撕毁了中国国旗。学生愤起抗议,宣布脱离学校,校方便列名开除。只有同是教会学校的沪江大学表示了同情,愿意收容被开除的学生。不堪忍辱的师生决定另起炉灶,在上海乡绅王省三和宁波人张寿镛等资助下,办起了光华大学。 
  了解了这一段历史,对于望道先生“日月光华,旦复旦兮”那番话,才有了真切的理解。光华在院系调整中归并了,留下了复旦。一个校名,就是一段历史。而复旦这一名之立,包含了多少前辈的心血、期望、理想和为此不懈奋斗的精神。校名在,思念也在。那一代人就是这样奋斗过来的。懂得过去,才懂得珍惜学校的荣誉。 
  校歌 
  恕我孤陋寡闻,打进学校到离开,15年间,不知复旦曾有校歌。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中,北京开校友会,会前发的材料中才见有校歌一首,颇感诧异。歌词中“复旦复旦旦复旦,巍巍学府文章焕”,尚嫌泛泛,但后面的“学术独立,思想自由,政罗教网无羁绊”,却大有意味,觉得有此几句,就有了复旦立校的根本。 
  校歌的歌词是谁作的?有人依据歌词,以为是陈寅恪,因为他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有“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之句。这几句话,今之君子都津津乐道,以为是陈氏发明,校歌歌词精神既似,便加附会。其实,复旦的校歌作于“五四运动”之后,大致是20年代初,而陈寅恪这篇铭文写作的年代已经是20年代末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精神。“五四”之后,几千年的精神禁锢被打破,要求精神之独立曾是中国进步知识界一种普遍的思潮,非独陈氏所有,也非复旦独有。 
  想到陈寅恪的原因,自然还因为他曾是复旦公学的学生。现在讲陈氏,大多只说他负籍西洋,讲学清华,以及后20年间事,对于他求学于复旦公学,好像很少有人提到。复旦自有其传统。它很少以学生中出了多少政要、名流自炫;也很少以多少名师曾在复旦传道授业而自夸。这是它的大气处。即如孙中山先生担任校董会主席一事,又有几人知晓?更何况陈氏。一所大学,到了只是沉醉于往日光荣的时候,恰恰表明它已衰落,缺乏保持其水准的自信。我希望复旦在今后也不要沾染这种庸俗的时尚,要紧的是把学校办好。 
  校歌的作者,闻之于前辈先生,另有其人。此人也曾大大有名。就是“五四”时期著名的诗人刘大白。大白先生是白话诗的倡导者之一,有《旧梦》等诗集出版。我读过他的《白屋说诗》,起先发表于徐蔚南编辑的《复旦周刊》,后来结集成书,内容主要是讲《毛诗》。在当时,那是非常解放的见解。快要一个世纪了,年轻的朋友对刘大白多已不知道了,但复旦的师生,为了他那句“学术独立,思想自由,政罗教网无羁绊”也应当记得这位校歌歌词的作者。   
  如是我闻:为复旦百年华诞作(2)   
  校长 
  复旦的礼堂,我读书时叫“登辉堂”,是纪念校长李登辉的。现在已经改名为“相辉堂”,马相伯、李登辉,花萼相辉,是完全应该的。何况抗战时,复旦在重庆的校址,就是有“相伯堂”的。 
  李登辉先生字腾飞,福建人,印尼华侨。此李登辉,当然不是台湾那个现在还活着的李登辉。这是一位很有民族气节,爱护学生,人格高尚的可敬的教育家。他从耶鲁大学毕业后回国,大约在1913年,受马先生之请,到复旦主持校务。复旦后来的发展和李登辉校长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孙中山先生担任校董会主席时,复旦的校址在“李公祠”,是李鸿章家的祠堂。到了北洋时期,复辟势力抬头,李家状告复旦占用家产,要收回祠堂。后来迁往今天复旦的校址,创建之功,李校长有大力焉。校舍的兴建,从最初“相辉堂”西面那三座楼(我读书时的编号是100号、200号和300号),到后来数学系的那座西式楼房(子彬院),都是在登辉先生主持下,募集爱国华侨的捐款建造的。三座楼是爱国华侨简照南等先生捐款,子彬院则是靠澳大利亚华侨的资助。学校西南角一所有飞檐的两层小楼,原是登辉先生建造的私宅。他的夫人汤珮琳女士是一位医生。汤珮琳女士逝世后,登辉先生把这座小楼也捐作校产,作为校医所,为纪念汤女士,起名为珮琳院。我进校时依然如此,后来校医所搬迁,这座小楼成为经济研究所所址,好像已经是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事情了。为了复旦,登辉先生可说是尽其所有了。 
  听前辈先生讲述李登辉校长的故事,有两件使我深受感动。 
  1931年“九·一八”事变和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之后,民族危急,国难深重,举国上下要求抗日的呼声日益高涨,青年学生的情绪尤为激昂。复旦大学本来就有爱国的传统,加之校舍也在淞沪战争中毁于日军炮火,三座楼的屋顶被轰毁,女生宿舍被夷平,当此之际,学校中哪有一张平静的书桌!而市政当局,秉承南京当局的旨意,大力镇压。复旦地处华界,军警随时都可以入校抓人。有一次,警察袭来,要校方配合抓捕抗日学生。李校长勃然大怒,对他们说:“为什么要抓他们?因为他们要抗日?我就是抗日分子,你们要抓,就先抓我吧!”义正辞严,警察无言以对,只好无功而返。一个校长,能这样不顾一切地支持学生的爱国举动,在压迫到来的时候,敢于挺身而出,保护学生,是何等难能可贵。如果压迫一来,便筋软骨酥,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惜出卖学生,那样的校长是没有资格为人师表的。 
  1935年,北京爆发了“一二·九”学生运动,北京学生组团南下请愿,上海学生群起呼应。复旦和交大的学生结队到北火车站,也准备前往南京请愿抗日。上海市长吴铁城软硬兼施,命李登辉先生到北站劝说学生返校。登辉先生既担心学生去南京遭遇不测,又顾及学校的前途,只好前往。他刚对同学们说了句:“同学们!你们听不听李校长的话?”学生们便齐声高喊:“对的就听,不对的就不听!”登辉先生前往劝说本非情愿,看到学生们高昂的爱国热情和他们“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精神,感动得泪如雨下,再没有作任何说词。 
  从那以后,南京方面更觉得登辉校长不可信用,为加强对复旦的控制,想把校长换掉。由于登辉先生在师生中深孚众望,顶替不成,便派蒋介石欣赏的吴冕(南轩)到复旦任副校长。这个吴冕,曾被派往清华,因受抵制,做了几天没有进过校门的校长。清华是用庚款办的,可以不受南京教育部的节制,复旦就不行了,但他人虽进了复旦的门,依旧是个不受欢迎的人,难于有所动作。到了抗战时期,蒋介石又派他到中央大学当校长,同样激起了中大学生请愿抵制,仍没有成功,只好派他当了个地处敌占区无法上任的英士大学校长。全国解放前,他随蒋政权逃离大陆,最后卒于台湾。 
  抗战期间,登辉先生固守上海,因为办正式学校要受汪伪政权的干预,李校长坚持只办一个补习部,帮助不愿在汪伪学校学习的学生得到就学的机会。他没有看到抗战的胜利,病逝于上海。而老校长马相伯,也于抗战时期病故于越南的谅山。 
  复旦能有这样两位校长,是复旦的幸事,也因此始终坚持着爱国、兴教、维护学术独立、思想自由原则的传统。在纪念复旦建校一百周年的时候,这两位校长是不可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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