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教坊

第30章


览冀洲兮有余,
横四海兮焉穷!
那场生命的初始都是这样的。每个人,每段韶光的开始,也都是这样的。从一降生,兰汤浴罢,华彩披衣,每个人都以为生命中所有的就会是这样一场出行华灿!
但……云韶宫中,匹练悬颈;云韶宫外,宗令白一生空叹;教坊之内,稚子忍垢;教坊之外,哪怕出行千里,回来面对的,竟犹是,这一场“雷填填兮雨暝暝”!
却奴裸身而舞,他的颈后长发,飘拂在他少年之颈上。他的脸上,却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人生中的痛与快,恨与美,那嵯岈的崎岖不止的路与行到路尽处一抬头满天横卷的云……他在想像中想像着娘说过的她生命中的那一场舞,那一场“云韶”,那一场爱与美,那一场虚荣与失落,与由此而来的磨难坎坷,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胀破了。
他忍不住,因为自己的脚怕是不跳都要肿了,那舞不过是胀破后流出来的生命的汁液。那舞,对于敲着板击着磬的宗令白来说,是一场爱痛沉湎,对于却奴,却是放恣与救赎。
是的……救赎!
他今日之所以前来,就是要好好看看这个人,这个杀了自己的生父、亲娘与五个哥哥的天子,这个自己时常都不由得仰望钦服,时常又不由恐惧到骨冷的男人。
他究竟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要见一见这个人,那个可以一手繁育一手毁灭,一手创建着一手扼杀着的……为普天下万众,眩目仰望的叔叔!
他一舞如狂,风云突变,带着自己这几年草野间的成长,带着小时教坊中得来的底色,带着依恋,带着一点愤恨,带着那云韶宫中遮不住的韶光流逝,惋惜着并痛哭着……一场舞来,一场梦破。
胡床上的天子忽然扣床凝声道:
“你是谁?”
“你就是那个却奴?”
他忽然沉声喝道:
“你是、她的孩子?”
——“你怎么、居然敢来、再跳这个舞?”
十、长天刺
——胡床上的天子一挥手。
满殿人等,一时俱都退下。
明德殿中,正面相对的,只剩下一对叔侄。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却奴。
——“你怎么、居然敢来、再跳这个舞?”
却奴突然定住。
他终于,终于有机会直视着那个男人的眼。直面向他,如同面向自己的命运。不止自己的,还有娘、爹、自己的哥哥,以至天下万众兆姓的命运。
他只想好好地看一看。
那威压于一切之上的,男人中的男人,王中的王,可汗中的可汗,是个什么样子。
殿角边,瑟缩得忘了离开的宗令白正在那里轻轻地抖着。
他怔怔地望着云韶的儿子。然后,只见到却奴突然伸手,用力在自己脸上一撕,竟把那面具生生撕开,裂成两半,掷之于地。
面具下,现出他一张少年的脸。
胡床上的天子忽有幻觉,像自己梦中见过的:清冷的早晨,一片草野间,露水沾住草叶,一匹筋骨轻骏的小马直面向自己跑来,它的身上汗着血,可身后,是那么薄白柔软的雾。
那满地云韶舞罢的余韵中,他只见那孩子的双眉横横地拉直,眉锋挺挺的秀逸;唇角,平平地抿直,中间,是一条直线的鼻。
这孩子,真是那云韶的儿子?难怪,长得有……她遗下的那么一分好看。
激动的红潮正在那孩子的颊上褪去,渐露出一片苍白来。
……他居然敢问我、怎么敢?
却奴忽然抬脸。
“因为,我是一个王子。”
“我要从今天起,就不再是什么‘却奴’!”
——哪怕是一个已“息”的息王的“息王子”。
——哪怕是已为史官所“隐”的隐太子的“隐王子”。
少年的眼中忽爆起一片坚定的晶亮来。
——我依旧、
——是我自己生命中的那个王子!
“很有胆色!”
“颇有些像我。”
“看来是我们李家的种。”
胡床上高坐的李世民含笑喃喃道。
“那么你不叫却奴了,却叫什么?要我赐你复姓为‘李’吗?”
却奴猛一摇头。
……你赐不赐复姓、我也无奈的注定姓李了。
对于这个命定,他感到有些惘然。
他极力镇定着冲胡床上的人道:
“我叫李砚,砚台的砚,表字浅墨。”
“因为娘生我时,石床上一星棉絮都没有,她说冷得跟砚台一样。上面有生我时流出来的血,在夜色里看起来,像污浊了她人生的一摊墨。”
他的声音微微温柔起来。
温柔的牵扯出当年生养时留在记忆里的痛。
李世民的眼中也像蒙上了一点什么,有点软化。
“你来,是为了她?”
“或是已经见过了?傩婆婆是我的乳娘,她做事我都不好处罚她的,所以越来越只管自行其事。”
“你娘、她还好吗?”
却奴猛地抬头:“她死了!”
李世民“哦”了一声。
死了?——那个他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死了?
那个他大哥曾夸耀于他的女人,那个甚至于比萧皇后,隋炀帝的公主,自己的耿嫔都漂亮的女人?
然后他的目光深长起来,那么深长的目光足以罩住却奴,罩住他的过往由来。
他看着这个少年,像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匹小马,掂量着它的姿质脚力——是不是好驯养的,以及日后驯养出来又跑不跑出迅捷轻快的脚步?
李世民一生爱马,当年战阵之间,曾亡故六骏。每当回想,心中犹痛。但他那样的男人,觉得无论什么死了,只要是为他,那死的、也值了。
就是如今,国事倥偬中,他还不忘弯弓驰猎。
他想起他的王家禁苑,想起太仆寺,他还想起曾在太仆寺辖下的马厩里题过三个大字:
“天下牧!”
……这是匹可堪调教的好马儿。可惜、可惜自己只怕一无时间、二无精力来将之调教了。
而这马儿,不调教长大了只怕会是匹会触人蹬踏、乱奔乱跑的野马。
他一时想起自己的那么多儿子。可惜啊可惜,他们一个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早已褪去了这样的姿质了。
然后他惋息般地说:“可惜,早不知道有你。早在贞观三年,我就以我的福儿承继了你父息王建成之嗣了。”
一手杀之、一手续之。这两手之举,都不可谓不真诚。
他在想像中想起建成的脸。
那张纵恣肆意,毫无忌惮的脸,就是今日重想起来,自己这兄弟间,也永远无法共存。
他叹息着:
“所以,你爹的香火供奉,已有人为继。”
他目光中忽生惋惜之意。
却奴一眼已经读懂: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已经多余!
他从小就是多余的。但跟随肩胛以后,随着自己长大,他终于明白,自己可以不在乎在别人眼中是不是“多余”,要在乎的,是自己对于自己来说,是不是“多余”!
那才是最最重要的。
李世民不是胸襟狭小之辈。这些年,他被尊为“天可汗”,那些异族,无论东突厥,薛延陀,土谷浑……战败之王,他都能收容,恕其悖逆,饶其性命,甚至还让他们带着部众移入长安居住。
——可是,这孩子姓“李”。
偷看到他的目光,殿角里的宗令白忍不住更加瑟缩地发抖起来。
他已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可这明白,却不过是再一次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就像当年,云韶被强留在东宫建成处,那一次、每当回想起来都让他不能不恨上自己一生一世。他是无力的,云韶就葬在自己这无力之中。
他鼓得起一张琴,鼓弄得几乎所有的乐器。
但留不住一个跳舞的人。
而今日,他终于见到了云韶的孩子。
可他又只能眼看着……
李世民轻轻叹息了一声。
一声叹罢,他认为已竟责任,一挥手示意道:
“拿下吧。”
却奴忽然向后退了一步。
他当然明白今日如此躁动之举的结果。
可他管不住自己,他不能不来。
但——凭什么他们以为可以说一声“拿下”就真的随意拿下了!
入宫无法带兵器。可他一退,已退到了刚才敲打的警鼓边,拿起了那两枚曾鼓得发烫的鼓槌。
虽然那只是两柄木质的、长不盈尺的鼓槌。但它是硬的。
这硬握在手里,硌得却奴的心胆更是刚强的硬。
——今天,他出不去。他知道。这殿里殿外,从皇城到宫城,仅李世民的护卫,就不只一批。他差不多能一一尽数。比如:骁骑,李世民称帝后亲手创立骁骑营以护卫皇城;比如:天策府卫,李世民荡平天下时曾为天策府上将,其天策府卫一向精干,其中,秦琼、尉迟敬德都不过是他天策府卫十上将中人;再比如,宫中的娈公公手下的内相一门,娈公公虽身为刑余之人,但他那一手功夫,在江湖草野中,也是名传有加,许为“尺五天中第一人”,他那一把禁尺,就是师傅说来,也恍然神驰;再有,就是李淳风所控的钦天监的供奉堂,李淳风出身隋末乱世中的星罗道,当年的草野奇士,在他仕唐后也一时网罗几尽……
更别说,连李世民本身都是一个弓马健者。
可却奴还是手持两把鼓槌,一把横向胸前,一把直指帝座,冷声道:“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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