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戈之城

第2章


而右翼夜鹰为人谨慎,令战士持藤盾护体,速度缓了一线,稍落在后。
狙击手仍在奔跑,没有回头,却洞察身后形势,飞快地从背后拔出一支羽箭,拉开强弩的勾簧。猛一回头,弩随身转,也不用瞄准,便按动勾柄。锥形箭矢发出尖锐呜鸣。克勤亡魂大冒,这一箭竟是冲他面门而来,匆猝之下只能以长刀斜撩。当,疾劲的长箭虽被架开,却斜向下两分,穿透他左肩。
长长的痛嘶响起,克勤应声跌倒。随后诸骑都在高速奔跑,硬生生地将战马往旁一带,不作丝毫逗留,仍向狙击手追去。
那狙击手低声诅咒,早听说过草原人悍勇,却没料到这般罔顾同伴生死,简直要与迂难营媲美。长而婉转的啸声由夜鹰口中呼出,这是飞鹰城堡的秘制军令,便于临阵指挥。两翼骑士迫近到两百步,闻听啸声,立时布成长弧形阵列。这一场截杀,已经到了收官的时候。
就在这时,前方草海中响起一声马嘶。一匹黄骠马悄无声息游弋过来,在所有人只注意狙击手的时候,它似乎从天而降。马上骑士低伏下身子,在寒意凛冽的长风中,风驰电掣般行进。
夜鹰心中一声冷笑,凭这一骑孤骑,便想要将人救出,未免将羽威勇士小觑了。他派出四骑迎击向黄骠马,其余诸骑仍按部就班收拢。
弧阵越缩越紧,羽威勇士搭箭上弦。夜鹰却阻止道:“城主是要将这人活捉,在鹰神面前祭祀。”迎向黄骠马的四骑羽威一齐控弦,四根劲矢飞也似射出。黄骠马犹自四蹄奔踏,直到近身处,才将前蹄一矮。这一蹲敏捷异常,竟然快过了离弦之箭,将四根劲矢都避了过去。
羽威勇士不自禁喝彩一声,再要搭箭,却见那马借一蹲之势奋力跃起,天马行空一般掠过十步。几个动作连贯已极,仿佛它的下蹲,是早有预谋的蓄势腾跃。
“驭马术!”夜鹰惊叹出声。自胡服骑射之后,清蒙帝国便以骑兵为重,其武功院更推陈出新,将真气与骑术结合,以内息驭马,至极处可人马合一。不过只有偏将军之上才得研习,如何迂难营中也有人会?
变生掣肘,四骑羽威慌不迭拔出近战长刀。
那骑士起立身形,却是一个高大雄壮的中年男人,面庞粗糙褐红,长得一部威武络腮胡。踞坐马上,便像一座小山不可动摇。
四骑羽威各自一声长喝,挥动长刀向那骑士袭去。他们平日一起作战,彼此谙熟战法,长刀织成的光网无隙可击。
然而黄骠马再次加速。它原本已快若疾风,这一加速,更是像一道闪电一般。与此同时,那马上骑士也掣出一柄漆黑色的巨剑。羽威勇士眼睁睁看着敌人如风般冲近,然后一片黑色的光弧在他们颈项间亮起。
四颗首级高高飞起,飞扬血光中,骑士策着黄骠马继续前进。
狙击手已经被弧形马阵围定,夜鹰冷笑一声,正要下令围捕,却听得身后羽威惊呼。那黄骠马上的骑士正挥舞着巨剑,风驰电掣般逼近。
“迂难营长——”十数骑羽威一齐震惊。那黑色巨剑曾是最无情的恶魔,夺走了无数飞鹰战士的生命。草原人把它视作魔神之鞭,在它的挥动下,没有哪座城池能逃脱沦陷的厄运。
黄骠马泼风一般杀到,在羽威惊愕的当儿,一气劈翻了两骑,而后冲进马阵。夜鹰猛一咬牙,狠声喝道:“杀了他!”十几骑羽威也将三石的硬弓拉得浑圆,在浩荡长风中一线排开。
距狙击手只有三丈远近,迂难营长一侧身,将右手伸给了狙击手:“爬上来,小子。”那狙击手仰起油彩鲜艳的脸,眼中闪过一丝迟疑,最终还是腾身而上。“老黄,你为何要救我?”狙击手被扔在前座。
迂难营长嘿声笑道:“老子爱救谁就救谁……妈的!”背后飞来一排劲矢,尖锐气鸣在耳边炸开。迂难营长一扯缰绳,堪堪将这一轮箭雨避过。狙击手还要说话,迂难营长一把将他按下:“小子,给我坐好了。”控制着黄骠马左闪右避,将一轮又一轮的羽威追杀避开。
这更激起草原人好战天性,骏马扬蹄,逆风呼啸,疑似流星。在夜鹰的指挥下,他们轮流放箭。这一间隔开,老黄一个疏漏,伤了右肩。
身下的狙击手突觉几滴殷热的液体落在脸上,低声问道:“老黄,你还挺得住吗?”老黄抽了口冷气:“挺个屁!老子要和你这小兔崽子一起殉国了。”那狙击手也扬高声音:“老子死自己的,谁要你多管闲事!”老黄还要再骂,痛嘶一声,又被一支箭射中了。黄骠马已彻底陷落到包围中。羽威勇士大为笃定,夜鹰就要下令,进行最后一轮绝杀。
空中突然传来巨大声响,仿佛黑厚的云层撞击,闪出霹雳。羽威一起仰头,黑压压的石块从天而降,从他们头顶陨坠。一瞬间,战马悲鸣,骑士惶乱,只以为天威突降。尘埃落定,夜鹰看到羽威瞬间殁了四骑。人马倒成一片,被陨石压得血肉模糊。
“看,投石车!”一个羽威艰声喝道。迂难营辕门口,一具高大的投石车已展开。肱臂高高扬起,六个兵士用儿臂粗的麻绳拖拽着向后拉。另有两个兵士用畚箕装满碎石往弹囊中倾倒。
这么笨拙的家伙竟然能攻击骑队?羽威一时皆惧,草原要塞久历征伐,萨满团常派人协助,他们也见识过方仙者神鬼莫测之能。但机械之力能如此灵活运用,方仙者也要黯然失色!
夜鹰高声喝道:“他们凑巧击中而已。鹰神庇佑的勇士,迂难营长的头颅就要被割下,城主将捧着美酒迎接我们入城。”
荣誉和功劳战胜了怯弱,羽威再度策马向猎物奔去。
城头观战的红石大公却惊呼出声——迂难营辕门口,庞大的投石机再次忙碌。长及三丈、重逾百斤的肱臂竟通过轮盘开始转动。
拖拽麻绳的兵士不停校正肱臂高度,指挥他们的却是一个长袍人。迂难营是清蒙帝国敢死队,由重刑将决的死囚组成,穿着褴褛的皮衣又或破烂的盔甲。这个长袍人分外显眼。
红石大公霎时间脸色青白:“鸣金,让夜鹰他们立即撤回!”急促锣声才响,隔过数里,却见长袍人将手一挥,蓄势待发的肱臂断然弹出。密集的碎石块越过三百步,像冰雹一般砸落。
十数骑羽威伤亡殆尽,只有夜鹰闪避得快,侥幸躲过。他孤零零地立在血肉模糊的伙伴中间,望着黄骠马奔远,眼中闪动的只是仓皇。
红石大公转过头去,问道:“那个长袍人是谁?”
负责军情的校尉战战兢兢上前:“这是迂难营中最有名的匠师叶护。迂难营的攻城利器都由他设计。”
“叶护、叶护……”红石大公不住喃喃,猛然拔出长刀,向身前的城墙劈下。刀锋与青石急遽撞出火花,他的声音传出:“灭我羽威,毁我城郭。毁我城郭,灭我羽威……”
黄骠马旋风般冲进辕门,迂难营一片欢呼。老黄身中两箭,衣甲殷红,脸上仍是彪悍神色。他一圈臂,将狙击手扔到地上。那小子吃痛,挺身从地上跃起,骂道:“老黄你吃多了,不能好好下马?”
老黄嘿声笑道:“老子救你中了两箭,血就白流了,总叫你摔些回来。”那狙击手脸上油彩叫汗水冲刷,沟壑斑驳,很是滑稽,眼中却满是怒火:“老子又没要你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老黄眼睛一眨,侃道:“难道指望你那上不了马、提不了刀的窝囊废爹去救。真是个小兔崽子,不知好歹。”他自顾大笑,旁人却现尴尬。迂难营中虽戏谑无忌,此时却像遭了忌讳,一个个沉默以对。
那狙击手正欲暴跳,眼珠一转,道:“营长真是了不得!没有那两轮投弹,你个老王八,自己也要被射成刺猬吧。”
老黄笑容一僵,火冒三丈,身形一掠,就去捉他衣领。他躯体庞然,本应身法笨拙,但一动之间,疾若流星。那狙击手滴溜溜一转,如陀螺一般疾旋,众人眼睛一花,他已到了丈许开外。老黄大手僵滞空中,问道:“好小子,从哪里学来的?”那狙击手得意洋洋:“老黄你真识不出来,还是不肯承认?”老黄迟疑片刻,涩声问道:“是她教你的?”
“当然是雪姨。这一式鹤雪身法,灵动飘逸,除了黎族谁能使出?这是正宗的方仙术。老黄,你就别自欺欺人了,雪姨早答应要做我后娘了。”这小子当地一站,不知好歹地疯叫。
老黄哧哧喘气,突然笑道:“你小子一张嘴没遮拦,老子如果信了,就是头蠢猪。”不动声色地逼前两步,只作要袖手离开。那小子察觉之时,却已晚了,衣领顿被拎住,吊在半空,他双脚扑腾直踢,不服骂道:“老黄你这个王八羔子,竟暗算老子,有种再来比试。”
老黄浑不理会,把他按倒在地,挥起蒲扇大的巴掌,冲他屁股来了两记。“小兔崽子,老子就教教你怎么做人!”手上不停,啪啪又是两记。
那小子拼命挣扎,根本不能动弹,转头狠狠盯视,似要冒出火来:“士可杀不可辱,老黄你欺人太甚。”老黄骂道:“屁大一小孩儿,还敢自称士呢!老子当官那会儿,最他妈讨厌的就是酸秀才。”
那小子没法可施,扯破喉咙大喊:“老爹,老爹,老黄这王八羔子在骂你呢!”旁人哄然大笑。这小子在迂难营中年纪最小,平常最是捣蛋,以前看他老子脸面,不作计较,现在这狼狈样子,却分外让人解恨。
老黄抡着巴掌,嘴里骂咧咧的。这时,一个声音传来:“黄兄大人大量,不必再与犬子计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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