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南掰开我捂在脸上的手,拿过信笺,惊叫:“大哥,这上面写的什么呀?”我立即中止哭泣,抓过信笺一看,上面的字一遍模糊,有的变成一团云,有的变成一辆车,有的干脆四不像,但是一律都变粗变大,仿佛工作报告里的统计数字。我叫了一声“完了”,便哆嗦着手划燃一根火柴,放到信笺下面去烤,火柴只燃了不到一秒钟就熄灭。我说:“孙南,快帮我烤烤,这可是能把我洗干净的证据。”孙南点了一支烟,放到信笺下,我也点了一支放下去。室友们一个接一个点燃香烟,先用嘴巴吸红烟头,再放到信笺下。只一会工夫,信笺下就集中了十几只手,每一只手上都捏着烧红的烟头,烟头一闪一闪的,腾起团团烟雾,把信笺整个淹没。如果某一支烟头将要熄灭,拿它的人就抽出来狠狠地吸几口,又放回来。十几只烟烧完了,也没把信笺烤干。我撕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把它点燃,慢慢地烤,总算把信笺烤硬了,烤黄了。
孙南说:“这么好的衣服都赔进去了,这信就这么值钱?”
我拍拍信笺:“你好好看看,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孙南把头凑过来,看了一会:“嗨,我还以为是表扬信,原来还是说你强奸她。”
我把信笺抬起来,目光飞快地搜索,发现“你没有强奸我”变成了“你强奸我”,“没有”那两个字变成了一团墨迹。我点了点那团墨迹:“这不是有两个字吗?”
孙南说:“谁知道那是什么字呀?”
“‘没有’,这两个字是‘没有’。”
“我还以为是‘狠心’呢。”
“你怎么就看出‘狠心’了?”
“我是瞎猜的。”
我把信又重新看了一遍,每一行都有三四个地方变成了墨迹,读起来断断续续的,只剩下大概意思。我把信揉成一团,丢在地上:“为什么要流猫尿?我要是不流猫尿,这信怎么会打湿?信要是不打湿,我怎么会赔上一件衣服?真他妈的发癫!”说这话时,我没忘记往自己的脸上追加几个巴掌。孙南把信捡起来,用手抚平,递给我:“留个纪念吧。”我抓过信,狠狠地撕了两把,忽地停住……也许我又错了,我不能一错再错了,信尽管有些模糊,但至少还能看得出是一封道歉信,这总比自己去跟别人说自己不是强奸犯有说服力。这么一想,我把碎纸片塞进了衣兜。第二天中午,我吃饭的时候故意留了一口。我把那口米饭捏成浆糊,然后再把撕碎的信粘贴在一张白纸上。
信比原来厚了、重了,我让每一个室友都看了一遍,并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模糊得最严重的两个字是“没有”。他们说既然有了这封信,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难道这里是酒席你非得吃饱吗?难道这里是女朋友舍不得离开吗?他们的话像鞭子抽着我的脊背,我打着手电筒给张闹写了一封信,希望她尽快来跟我详谈。第二天,我拿着张闹给我的信去找贾管教。贾管教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给他填空,把那一团团墨迹全变成了字。贾管教说:“既然这样,我给你往上反映反映,如果情况属实,你就可以提前释放。”我把头弯到膝盖,给贾管教深深地鞠了一躬。
每天我都挑最干净的衣服穿上,生怕张闹突然袭击。但是张闹迟迟不来,我剩下的刑期从一百天减到了九十九天、九十八天、九十七天……她还是没来,好像一写完信她就吃了安眠药,也许是变卦了,或者我的信件丢失了?于是,我又给她写了两封信,每封信上都贴了两份邮票。时间一天天地递减,结果她还是没来,我想洗刷罪名的迫切心情慢慢地刹住,转而被另一个问题缠绕:“她为什么不来?既然信都写了,她为什么不来?难道是怕我真的强奸她吗?”不瞒你说,这个问题把我的脑袋弄大了,甚至是弄痛了,但是我不是一个没受过委屈的人,什么样的冤枉我没见过?比起当初她陷害我,现在的不守信用只不过是一根头发。我由期待变成了痛恨,见谁都骂一声:“婊子。”
小燕抬起头来,大声地问:“你这是骂谁呢?”
我吓了一跳,才看清墙壁上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横幅,才发觉自己在接见室里,面前坐着的是陆小燕而不是张闹。
身体2(2)
小燕抓起我的手臂不停地摇晃:“刚才你到底骂谁?”
“骂那个婊子。”
“哪个婊子?”
“除了那个陷害我的,还会有谁?本来我都像一潭死水了,她偏要往里面扔石头?律师你请了吗?”
“请了,他昨天还去找了张闹。”
“你能不能帮我去问问那个婊子,问她为什么不敢来见我?”
“算了吧,我不想见那个没心没肺的,就是跟她说话我都怕得传染病,万一我被她传染上了‘没良心’,你可就讨不到老婆了。”
“小燕,现在我没时间跟你练口才,你要是真关心我,就帮我去问问那个婊子。”
“一定要去问那个婊子才算是真关心你吗?”
“这关系到我的前途、名声,比爱情还重要一百倍。”
“原来,你的前途和名声比爱情还重要,这些年我算是白关心你了。”小燕忽然伤心起来,眼圈红红的,随时准备流泪。
“关了这么多年,我得弄个明白,不能让那婊子……”
对不起,我又说粗口话了,我不是故意要骂给你听,而是想把当时的真实感受说出来。当时我就是那样骂张闹的,因为我再也找不出更恶毒的字眼了。要是放到今天,也许我不会骂她“婊子”,而是骂她“人渣”或什么别的,可当时“人渣”这个词都还没发明出来,所以我只能这样骂……离我刑满释放还剩下六十一天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一个重要通知……哎,小姐,你怎么老是扭头看墙壁?是不是看钟呀?我一直帮你留意着时间,离到点还有十分钟呢。如果你没意见的话,我还想加两个钟。怎么样?没意见吧?我从来没碰上过像你这么认真的听众,缘分呀!来,麻烦你打个电话加两个钟。谢谢!
身体3
当我的刑期还剩下六十一天的时候,贾文平管教拿着一张红头文件来到装配车间,向我宣布:“曾广贤,你现在就可以走了。”我像被电了似的,呆在原处,捏着的搬手哐啷一声掉下去。贾文平把文件递过来:“这个你带上,它能证明你无罪。”我接过文件仔细地看了起来,上面简要地说明了我被张闹陷害的经过,最后法院对这个由当事人作假证引起的错判及时更正,准予我无罪释放,文件的右下角是一个又红又大的公章,公章的下面是年月日。那些跟着我发呆的犯人们忽地回过神,纷纷冲上来拥抱我,好像我刚踢进了球。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就连激动的眼泪也没有准备。我让他们抱了,拍了,掐了,就木然地跟着贾文平走出车间,连行李都不愿意回监舍去拿。我们穿过操场,好几个车间的犯人都把脸贴到窗口上,用手拍打着窗户、门板和墙壁,齐声喊道:“曾广贤、曾广贤……”他们整齐的喊声把树上的麻雀都惊飞了,感动得贾文平走一步就揉一下眼睛。说真的,这么感人的场面,就是木头也会有知觉,但是我竟然没掉一滴眼泪,连手也没向他们招一招,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对不起他们,亏欠了他们。我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动物,只是因为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吓懵了,吓傻了,仿佛是做梦,虚假得像是走在棉花上。
一辆吉普车停在杯山拖拉机厂的大门前,我低头从吉普车边走过去,忽然听到有人喊我,便回头看了一眼。门口除了执勤的战士,就是发白的阳光,连一只多余的蚂蚁都没有。是我的耳朵过于敏感,或者我太想听到有人喊我了?我踩着影子又往前走去,后面再次传来叫我的声音,这次我听得真真切切,是一个清脆的女声。我站住,慢慢地转过身。车门打开,从上面下来一个漂亮的女人。我说:“你……叫我?”
她说:“还有谁会叫你呀?”
我眯起眼睛。
她走过来:“怎么,不认识了?”
“张、张闹。”
“算你还有记性,走,上车吧。”
上车?我被关了十年,全都是她的功劳,不给她几耳刮子,不踹她几脚,不掐死她就算客气了,怎么还能上她的车?我像钉子把自己牢牢钉在地上,咬紧牙齿,捏紧拳头,直瞪瞪地看着她。公正地说她还是那么漂亮,美人尖依旧,笑眯眯的眼睛一点没变,尖鼻子,小嘴巴,皮肤又细又白,要不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我就送她一拳头了。
她说:“我是专门来接你的。广贤,对不起了。”她这么一说,我的拳头就松了一点点。她又说:“一直没来见你,是因为我忙着跑法院,找他们给你下文件,忙了一个多月,才把案件翻过来。”这么说,我能提前两个月释放,能拿到一份洗刷自己罪名的文件,还是她给跑出来的。我不仅拳头松了,牙齿也不咬了。她接着说:“我都等你一个多小时啦,快上车吧。”这下,我连紧铆在地面的脚板也松弛了。我放松的整个过程就像拆机器,她说一句我就松一颗螺丝,最后我散得七零八落,没了主心骨,跟着她爬上吉普车。
司机还没等我坐稳,就启动车子,让我的脑袋在杠子上扎实地敲了几下。我盯住张闹的后脑勺、后脖子。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