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脖子真是白,白得像剥了皮的凉薯,上面爬着一层细细的绒毛,香味就是从那里飘起来的。我抽了抽鼻子,想十年前为什么没强奸她?反正都得坐十年牢,当初还不如真把她强奸了。
“为什么现在才翻供?为什么不早点把我救出来?”
她一动不动,装着没听见。
吉普车拐上岔道,吱地一声停在河边。张闹说:“你去洗一洗吧,衣服在你旁边的口袋里。”这时,我才发现后座上放着一个布口袋。本来我想抗拒她的命令,但是我的脸上、脖子上挂满了汗珠,衣服的后背也湿透了,全身都是馊味。张闹说:“水很深,如果你不会游泳就别下去了。”我说:“再深的水我都游过。”
我把布口袋放到岸边的竹子下,一头扎进河里,先剥去上衣,再剥去裤子,让水把旧衣服全部冲走,只剩下赤条条的身体。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皂,由头部开始搓,一直搓到脚趾缝,每个毛孔都不放过。我搓去油渍,搓去汗垢,把全身搓得红彤彤的,火辣辣的,然后再潜入水里。我在水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又才回到岸边,从口袋里掏出毛巾擦干身子,掏出裤衩穿上,掏出衬衣穿上,再掏出长裤穿上----没想到张闹这么细心,竟然在长裤上事先套了一根皮带,这不算,她还在布袋里准备了凉鞋、太阳帽、梳子、香水、小镜子,甚至还有一副墨镜。把这些穿上、戴上、洒上,我拿起镜子,从头部慢慢地往下照,没漏掉身上的任何部位。镜子里,我再也没有半点劳改犯的痕迹,倒像一个归国华侨。我把墨镜取下来,戴上去,再取下来,再戴上去,在镜子里反复对比,看哪种装扮更合适?最后我发现,凡是张闹准备的一样都不能少。我把小镜子和香水揣进衣兜,以为布口袋里再也没什么东西了,就提进来抖了抖,竟然掉出了一包香烟和一个打火机。她连这个都想到了,真是不简单。
我抽出一支烟来点上,用力地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出来。忽然传来张闹的催促:“曾广贤,可以走了吗?”当然可以走了,她就像掐着秒表喊的,一点也不耽搁时间。我从竹子下走出来,司机顿时傻了眼,满脸都是没见过我的表情。张闹招了招手:“快上来吧。”
身体4
张闹把我带到归江饭店,在靠窗的地方选了一张小桌,点了炒面、粉蒸肉和蛋花汤,全是我最爱吃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口味?”
“你以为我容易吗?这十年来,你就像块大石头一直压在我的心里。”
“那你为什么等我关了九年零十个月才翻供?为什么不早点把石头搬开?”
“讲出来你别笑我。”
“到底怎么回事?”
“半年前,我看了一本健康杂志,才知道处女膜会自己破裂,特别像我这种练芭蕾舞的就更容易破裂……”
我的手紧紧抓住桌布,身子微微抖了起来:“亏你是个女的,连自己的零部件都不懂。”
“可是……十年前,我真的一点都不懂。父母没告诉我,老师没告诉我,就是单位领导也没告诉我,我连基本的生理卫生知识都没有。九月三十号,也就是你被抓的第二天,国庆节的前一天,单位领导带我去医院化验。医生告诉我处女膜破了,当时,我吓得脸都白啦,以为只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才会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就说是被你弄破的。你知道那时对这方面要求特别严,假若我找不到理由,就有可能做不成演员,甚至连工作都保不住。我还是个姑娘,我想要工作,也想要面子,所以……”
“所以你就做了假证。撕了裙子,让我过了十年蚂蚁一样的生活。”
她抹了一把眼角:“我也是为了让他们相信才撕的。”
“你好毒呀!”我喊了一声,双手把桌布掀起来。
炒面挂在她的胸口,粉蒸肉贴住她的衣襟,蛋花汤淋湿她的裤子,碗碟碎了一地。她盯住我,胸口像发生了七点八级地震,嘴唇颤抖。我站起来,气冲冲地走了。
我上了一辆公交车。车上挤满人,除了汗臭就是狐臭,穿过人群,我站到最后一排。售票员挤到我面前:“买票,买票。”我的脸刷地一热:“对不起,我忘带钱了。”售票员说:“没钱,你戴这两个黑圈圈干什么?拿钱来!”有人挤眉弄眼,有人发笑,好像我是飞碟或者小品。我假装在身上摸了起来,摸了衣兜摸裤兜,摸了前面摸后面,忽然手指在裤子的后兜碰到一团硬梆梆的。我掏出来,竟然是一沓钱,十元一张,一共十张。我的天!就是打破脑袋我也没想到张闹会在裤兜里准备钱。售票员把其一张抽过去,补了一堆零钞:“你都富得流油了,还想逃票。”
我没跟售票员一般见识,而是看着手里的钞票发呆。公交车到了铁马东路37号仓库的对面,我才收拢手指。当时,我感动得鼻子发酸,下了车就扭头往归江饭店走,想去跟张闹道歉,去擦干净她的衣裤,捡起那些碎碟破碗。但是,我走了几百米之后,忽然停住。难道一百块钱就把我十年的冤枉打发了?我是不是太容易骗了?我都被骗了十几年,从今天起谁也别想骗我了。我的心肠一截一截地硬起来,一直硬到喉咙。
回到仓库门口,一个中年男人抱着纸箱从大门慌张地出来,一头撞到我的身上,纸箱里的办公用品接二连三地撒落。他连连说了几声“对不起”,就蹲下去捡。我叫了一声:“赵……”
“别再叫我赵主任了,我已经调到古巴服装厂去做保安了,今后有什么事就找新来的梁主任。其实当不当主任没关系,我根本不在乎。当主任是革命工作,难道当保安就不是革命工作吗?只是岗位不同,贡献却是一样的。你们年轻人,一定要明白这个道理……”说话的时候,赵万年始终没有抬头,只是不停地捡着散落的笔记本、台历、铅笔、稿纸和一摞旧书。
我取下墨镜:“赵叔叔,我是广贤。”
赵万年慢慢地站起来,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紧紧地久久地握住我的手:“你这小子,总算熬到头了。但是,你为什么现在才出来?为什么不早两个月出来?要是早两个月出来,你赵叔叔还有权有势,怎么说也会给你安排个秘书做做,可惜你没这个福气啦!”
能怪谁呢?要是那本健康杂志提前两期刊登关于处女膜的文章,也许张闹就会提前翻供,我就会早两个月出来,就有可能被赵万年安排一份工作,不要说做秘书,哪怕做个收发或者出纳,哪怕再回动物园去做饲养员。其实,我在关进去第三年就听侯志说那玩意自己会破,早知道张闹是因为那破玩意说不清楚才害我,我就该写封信告诉她那玩意不是铁,不是钢,而是一层薄纸。多少年呀,我有编十本《生理卫生知识》的时间,却没抽出半分钟给她写哪怕几个字,连想都没想过。如果当时我写信告诉她这个知识,没准我在第三年就可以出来。
我几乎重温着赵万年的讲话爬上仓库侧面的楼梯,好几次脚都没踩对地方,险些跌倒。我爬到阁楼的阳台,门板上挂着一把新锁,我用手拉了拉,没拉开,就退后几步,照着门板踹了一脚。门开了,我走进去。床铺得整整齐齐,楼板擦得干干净净,木箱上,放着一面镜子,镜子的背面夹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我的,一张是陆小燕的。我用手摸了一把木箱,上面没有一点灰尘。我打开箱子,里面是叠得工工整整的衣物,那都是我从前穿过的。我拿起其中一件,捂到脸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口气,让我倒回去十年,我闻到了从前的味道。我把张闹买的新衣服全部脱掉,穿上木箱里的旧衣服,一边扣钮扣一边跑出门。由于衣服上的线够年头,已经腐朽了,一颗钮扣从手中脱落,跌到阳台上,朝楼梯口嘁嘁喳喳地滚下去。
身体5
天黑了,我才赶到小燕的单身宿舍。她坐在一只大木盆前搓衣服,满手都是肥皂泡。我站到门口,叫了一声“小燕”。她吓得一屁股坐到地板上:“你……你怎么出来了?”
我关上门,她一头扑过来,两人紧紧抱住,抱得几乎都喘不了气。我捏她的手,她咬我的嘴,我们一起倒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就像是一台压床机。不瞒你说,这是我第一次亲嘴,她的嘴巴湿湿的,甜甜的,比当时的白糖水好吃,比现在的饮料好喝。这是我盼了五年的拥抱,是双方都用手作了大量铺垫的拥抱,换谁,谁都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下整,哪怕再坐十年牢。但是,我没敢往下整,尽管她的手不停地引导我,尽管她已经扯掉了我上衣的全部钮扣,但是,我立即就把衬衣合上了,连她挺过来的胸口都没敢捏,好像不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我们只是紧紧地抱着,吃着对方的口水,喘相似的粗气,在观望,在等待,在比赛做正人君子,好像要出事了,却什么事也没发生。你别用怪怪的眼神看我,以为我说的是假话,小姐,那时可不像现在看见脖子就想起大腿,只要拥抱就脱衣服。我向你保证,干吗要向你保证?我向毛主席保证,当时我真的没动她一根毫毛,难道我在这方面吃的亏还小吗?走出杯山拖拉机厂大门的时候,我跟自己发过毒誓,就是在男女关系上别再犯幼稚病,别又栽在身体上!
不知抱了多久,她忽然推开我:“你怎么提前出来了?”
“张闹翻供了。”
“翻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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