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录

第41章


我抱住她,再次把她推到书桌边,掰开她的食指,在离婚报告上按了一团红印,然后把钢笔塞进她的指缝,手把手地教她签名。她的手一摔,钢笔掉下去,另一只手抓起离婚报告撕成几大块。我扬手给了她一巴掌,按我的脾气一巴掌就可以把她打晕,但是,临落下的时候,我的心软了,只是轻轻地象征性地一拍,如果不是这种特殊的气氛,那一巴掌简直就是抚摸,没想到,她夸张地叫起来:“就凭你这一巴掌,离婚的时间再推迟一年。”我不得不又给了她一巴掌,比刚才重了一点,不过绝对不至于痛,最多也就是痒。她叫得更厉害:“打一巴掌推迟一年,你打吧,最好打几十巴掌,到死你都离不成。”既然这样,我就不打巴掌,而是扭住她的手,用脚踹她的屁股。这也是象征性地踹,目的是打击她的嚣张气焰。她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地板假哭,说我把她打骨折了,软组织受伤了,残废了,就像在舞台上演戏。我被激怒,对着她的肩膀踹了一脚真的。她倒下去:“快来救命啊,曾广贤把我打成脑震荡了。”   
  放浪3   
  我想我得用点计谋,就专程到市文化馆去拜访小池。我早就想找她了,但是又害怕嘴多带来麻烦,就一直把冲动按住。现在张闹这么耍赖,于百家如此猖狂,逼得我不得不去找著名画家。 
  去的那天,小池在画室里跟荣光明聊天。还记得吧,荣光明是我们的班长,跟小池、于百家一起插过队,现在考上了本市一所大学的外语系,是全社会追捧的对象,虽然他的鼻梁长得矮,嘴巴长得歪,却有一个连的姑娘排着队让他挑。画室的四面挂着小池的作品,有几幅很眼熟,好像在报纸上见过。他们跟我点完头,就继续谈论凡高、毕加索,还有什么莫奈,尽说一些我不认识的。我听得小便一阵阵急,就打断他们的话:“小池,出事了。”她扭过头来:“什么事?”我看着荣光明。她说:“难道连荣光明也要回避吗?”我点点头。荣光明走出去,说了一声“古得拜”,那口音和火车司机老董的也差不了多少。 
  小池的目光忽然变成了钉子,仿佛要把我当成她的画钉到墙上。我说:“张闹和于百家……”还没等我说完,她就吼了起来:“不可能,你别乱讲。” 
  “我都撞上了,什么时候我跟你说过假话?” 
  她一抬脚,踢翻地上的颜料,在颜料上走来走去,弄得到处都是彩色的脚印。“像我们这种一起挨过批斗的都经不起考验,那还有谁的爱情经得起考验?这个社会怎么变得这么自由了?要是像当年我们插队那样严格,就不相信他们敢偷!”她仰头长叹,把一幅画从墙上扯下来。 
  “他们经常到宾馆开房,你说,要不要去抓他们的现场?” 
  “我看惯了青山绿水,不想看那些脏东西。” 
  “那这两顶绿帽子我们就收下了?到底于百家是谁的丈夫,张闹是谁的老婆……” 
  “滚!别来烦我。我不想听。”她双手捂住耳朵。 
  本来我已经打好腹稿,准备把于百家跳窗的事详细跟她说一遍,还想向她请教怎样把姓张的和姓于的搞垮搞臭?但是,看看她的脸比锅底还黑,全身已经轻轻震颤,我再也不忍心火上浇油,轻步退了出来。一出市文化馆大院,我就像刚放下铁杠的举重运动员那样轻松,甚至有一点幸灾乐祸,就连屁股下的单车也比平时轻了,快了。我解开钮扣,让冷风灌进脖子,让外套往后飞,破罐破摔的念头越来越严重,既然我都跟小池告密了,哪还在乎对不对得起谁,哪还管得了牛打死马或者马打死牛?说实话,当时,我就想躺在阁楼里竖起耳朵,像听歌曲那样听于百家的消息,像已经对着话筒说了几句大话,就等全体与会人员鼓掌。 
  一天深夜,瓷砖店的小夏跑到阁楼来,要我马上赶到归江宾馆,说张闹在那里等我谈事。我以为张闹终于想通了,愿意跟我离婚了,就拿上离婚报告、印泥和钢笔,骑车赶到归江宾馆。一进大堂,我就傻了,但是不到两秒钟,我就像喝了二锅头那样兴奋,背着手、挺起腰杆在人群中走来走去,还故意咳嗽,摆出一副突然阔气的神态。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告诉你,于百家和张闹被公安局抓了现场,他们和那些非法同居的,卖淫嫖娼的站在一起,共计二十来人,有的蹲有的站,有的用手抱住脑袋,那里面竟然还有戴眼镜的,抽名牌香烟的。 
  张闹一看见我,就对旁边的公安说:“我丈夫来了,可以让他把我领走了。”大个子公安瞥我一眼:“你是她丈夫吗?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单位?”我看着吊灯,假装没听见。公安说:“叫你呢,看天花板的。” 
  “我不是她丈夫,她认错人了。” 
  张闹朝我扑过来,被公安拦了回去。她咆哮:“曾广贤,小心我撕烂你的嘴巴。”我掏出离婚报告,递到她面前:“除非你在这上面签字,按手印,要不然我不会把你领走。”她伸手一抓,我把报告缩回来。她都撕过多少回报告了,这点经验我还没有呀?早提防啦。 
  “滚,老娘不要你领了,大不了办几天学习班。” 
  你听听,她对我够忠贞了吧?她连黄泥巴都掉进了裤裆,连尊严都没有了,还不愿意跟我离婚,这不是忠贞又是什么?难道是脸皮厚吗?我挺胸走了几圈,目光就跟于百家的对上了,我们看谁的目光更凶狠,更有力,更持久。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投过来的目光就像箭那么直,里面包括了“你等着瞧”、“看我怎么收拾你”这样一些内容。对视了十几分钟,我的目光软了下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到了门外,我看见小池站在一根柱子边抽烟。从她烟头的亮度,可见断定她抽得很猛。我说:“他们活该!”小池说:“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才给公安局打的电话。我已经观察他们半个月了。”我对她竖起一根大拇指:“还是你有办法。”她把烟头砸在地上,端着一台照相机走进去,对着于百家和张闹叭叭地拍了起来。闪光灯一亮,那二十几个人全都抬起手,遮挡自己的脸,只有于百家一动不动,像石头那样让小池随便拍。   
  放浪4(1)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麻烦才刚刚开始。 
  于百家在跟小池吵了三天三夜之后,终于明白那天晚上是小池打的电话。一气之下,他跑到文工团,找来一大沓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旧海报,贴在客厅、卧室和厨房里,把原来墙壁上的电影明星全部覆盖。那张旧海报上张闹穿着一套特制的军服,说特制也就是裤子特制,是一条贴身的短裤,张闹双腿凌空劈开,大腿上的肌肉绷得紧紧,好像再不落地短裤就要撑破似的。小池哪受得了这样的刺激,跟单位请了假,专门在家撕海报,弄得满地都是纸屑。 
  小池白天撕,于百家晚上贴。旧海报的数量有限,于百家就贴张闹扩印的近照,有的露胸,有的踢腿,照片上白的地方比黑的地方多,穿的地方比露的地方少,除了床头、墙壁,还贴上了天花板,只要小池一躺下,就会看见好几个张闹在天花板上摆姿式。照片上刷了很多浆糊,贴得比原来的扎实,撕起来得动用指甲。一天,小池爬上楼梯,去撕天花板上的照片,倒头栽了下来,幸好落到床上,要不然医院里又会多出一个脑震荡病号。 
  小池撕得指甲里全是水泥,有几根指甲还翻了过来,就再也不撕了。她提上简单的行李,搬到市文化馆的画室里去住。于百家追到画室,说:“我们都睡不到一张床上了,为什么不离婚?”小池说:“哪有这么好的事,我还得让公安抓你们几次。”于百家拿起一瓶墨汁,往墙壁上洒去,几幅画出现了黑条和墨点。小池发出一声尖叫,把头撞到墙上。“随便你撞,只要不离婚,我就让你撞出脑浆来。”于百家又抓起一瓶墨水,洒到另外的几幅画上。小池扑向于百家,抓起他的手,像咬包子馒头那样咬了起来,于百家摔手跳出门去。很快,马路上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于百家在前面跑,小池在后面追。那时候,不出三天,铁马东路上总要来一次这样的追逐,于百家一边跑一边回头,小池的手里不是举着刮刀,就是木棒或者石块,路过的人们都会听见小池的尖叫和咆哮:“于百家,你这个嫖客,你不得好死!” 
  看见小池一只鞋在脚上,一只鞋在手里追杀于百家,我不是没产生过同情和内疚,好几次我都跑了上去,想把于百家拦住,让小池狠狠地抽他几鞋底板,但是,临出手了,眼看就要把于百家拦截了,我却来了个急刹车,让于百家擦着我的指尖跑过去。有时,我也跑到小池的画室前,举起手来想敲门,但是,一次次我都把手放下,生怕自己被套进去,我被套进去的例子还少吗?报纸上每天都在说“不干涉别国内政”,所以我也不想干涉别人的婚姻。 
  一天傍晚,小池写了一份遗书,说她的死跟于百家有关,就爬上了归江宾馆的楼顶,想从十二层跳下去。楼下站满了仰脖子的行人,几个交通警在维持秩序。楼梯口,小池的爸妈、于百家和两个公安挤在一起,不敢往前走一半步,因为小池已经说清楚了:“只要你们往前走一半步,我就跳下去。”于百家把我叫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相持了一个多小时。于百家拍拍我的肩膀:“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多跟她说几句好话,只要稳住她,你招招手,我们就冲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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