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录

第42章


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我哪挑得起这么重的任务,万一小池不听我的,一头栽下去,那我不就遗臭万年了吗。我转身走下楼梯。小池的妈忽然跪下,双眼模糊地望着我:“广贤,现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骑了,你就试一试吧。”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跪在面前,我就是铁打的心肠,就是发誓再也不管闲事,也不得不心头一热。 
  一出楼梯口那扇窄门,我的脚就飘了起来,连路都不会走了。当时是暮春,天气可以说是热也可以说是冷,楼外的树尖已经冒芽。小池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手里抱着一幅画,站在栏杆的外面,就差一脚踩空了。从楼门到她那里,看上去只有二十来米,但我感觉比实际距离要长。我叫了一声小池。她回过头,说你别过来。我说我是曾广贤。她说曾广贤也别过来。我站住,想退回去,但是,楼门里的小池妈和于百家不停地摆手,希望我守住这来之不易的两米阵地。我只好站住,身上就像天气时冷时热。 
  “小池,我知道你画的是什么。” 
  其实,这话一出口我就立即后悔,因为,那幅画的正面贴着小池的身体,我根本不知道画的是什么,只是想找个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没想到,这句话在她身上起了反应,她低头看了看画,抱得更紧。我说:“如果我猜对了,你就不要跳下去;如果我猜不对,跳或者不跳随你的便。”说完,我的额头上已经挂满了汗水,还不知道下一句在哪里。小池把身子侧了过来,仿佛同意跟我赌一赌。那几秒钟,我的脑子就像高速计算机,先是闪过山,后是闪过水,再闪过木楼、锄头、汽车、洋房、钞票、电视、草原、大海、农民、工人、知识分子、老虎、猩猩、鸽群……该闪的闪了,不该闪的也闪了,我这辈子头一次发现脑袋闪得那么快,仿佛一秒钟就可以闪出全世界、全人类。最后,我的脑子停在湖面,我说:“你画的是一面湖水。” 
  小池的身体更多地侧了过来。我好像看到了希望,便大起胆子瞎说:“你画的是天乐县象牙山上的五色湖,你跟我说过一定要爬上去。当时我还以为你吹牛,没想到你终于爬上去了……”小池发出一声尖叫,把手里的画砸过来,玻璃碎了,天哪!那幅画真是一面湖水,水面涂着好几种颜色。我竟然猜对了!一刹那,我终于相信了命运。为什么有人会中大奖?为什么有人升官发财,有人倒霉?原来守株也可以待兔,一口饭也能把人噎死。   
  放浪4(2)   
  “都怪你!说好了跟我去天乐县插队,你却当了逃兵。”小池伏在栏杆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向前走了几步。她大声呵斥:“别过来!”我站住:“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当初要是跟你一起插队,就不会留下这些后遗症。” 
  “谁叫你骂我流氓?我把裙子都脱给你了,你还骂我流氓。” 
  “我骂错了。” 
  “本来我不想听他们的那些臭事,你偏要告诉我。你干吗要告诉我?你憋在肚子里生仔不行吗?干吗要告诉我?都怪你,呜呜呜……” 
  “要怪就怪这张嘴巴。”我左右开弓,叭叭地扇着嘴巴,弄得整个楼顶都是响声。小池抬起头来:“你干吗要救我?” 
  “因为我爱你。”说完,我就知道错了,立即又扇了一巴掌狠的。 
  “那你愿跟我结婚吗?” 
  “愿意。”又说错了,我扇了一巴掌更狠的。 
  小池脱下睡衣一扔,那团白色飘下楼顶。她赤身裸体地跨过栏杆:“如果你爱我,就把衣服脱了,我要报复,我要那个姓于的看着我们来一次。”我脸部的肌肉抽搐着,就像牙齿痛那样抽搐。我往后退了几步。小池说:“你过不过来?你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 
  “过来,我马上就过来。” 
  “那就把衣服、裤子全部脱了。” 
  我把手放到领口上,慢慢地解上衣的扣子,解了又扣上,扣上又解。我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出丑?为什么要跨出这道窄门?我都已经下了楼梯干吗还要返回来?我为什么要多嘴多舌把于百家偷情的事告诉她?知道她会跳楼,我宁愿便秘也不跟她说半个字。说真的,我很不愿意解衣服上的扣子,但是她的眼睛死盯着我的手指,眼珠子轮都不轮一下,弄得我的手指都发热了,不好意思了,便糊里糊涂地解开了全部的钮扣。我把上衣脱了下来,扔到楼板上。 
  “把裤子也脱了。” 
  我开始解裤带,故意解得很慢,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把正常的速度放慢十倍甚至一百倍。不瞒你说,除了我妈,我从来没在别人面前露出过自己的下身,况且我的短裤上还有一个破洞,要是把那个洞露出来,不知道有多丢人,还不如一头从楼上栽下去算了。我捏住裤带,回头看了一眼。门口挤了一大堆人,他们不停地做着脱裤子的动作。我说:“小池,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这里实在太冷了,也不文明。” 
  “那他们就文明了吗?是他们先不文明,我们才不文明的。你再罗嗦,我真的就跳了。”她返过身,把右腿搭在栏杆上。 
  “别,小池,我马上脱。” 
  我脱下长裤,穿着那条有破洞的短裤往前走。小池说:“不!连短裤也脱了。”当时,我恨不得自己变成空气,从他们的眼前蒸发,恨不得让时间倒回去一个小时,在阁楼里先死掉。小池的右腿又往外伸了一截,再不脱恐怕就来不及了,我一闭眼脱下裤衩,用短跑冠军那样的速度几大步跑过去,抱住她。从这一刻起,我就像那个掩耳盗铃的人,像那个摸黑打开张闹窗户的人,像那个在杯山厕所里往气窗上爬的人,再也没敢睁开眼睛,装着没看见自己一丝不挂。等小池哭了几声,我腾出一只手往后招了招,一阵脚步声拥来。小池用力挣扎,在我的手臂里滑来滑去,我越抱越紧,把十根手指紧紧扣住。小池扇我的耳光,咬我的手臂,我也没敢松开一个指节,就像铁线一点也不让。直到小池妈的哭声高昂起来,直到有人说了一声“谢谢”,直到有一件衣服披到我的身上,我才把眼睛睁开。楼上只剩下我和小池她爸。我三下两下穿上裤子。小池爸说:“当初你干吗不做我的女婿?你要是我的女婿,我会把我们家的存折全部送给你。” 
  我伏在栏杆上朝楼下看了一眼,在小池刚才站着的下面,不到两米远的地方伸出一个大大的露台。我吐了一泡口水,口水落在露台上,像一个句号那么完整。从楼顶到露台都没有张闹的后窗高,小池就是跳下去,最多也不过伤点皮毛,也就是说,即使我不脱裤子,她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他妈的,我真不应该当着那么多人脱裤子! 
  我羞得几天都不敢下楼,胸口像长了疙瘩,整天躺在床上咬牙切齿。一天,我突然跳起来,抓起一木棍,来到百货公司的门口。十七点四十分,于百家从院子里推着单车出来。我把棍子砸到他单车的羊头上,他丢下单车,往后闪去:“你想犯法呀。” 
  “我什么都不想,就想看你脱一回裤子。” 
  他看了看热闹的马路:“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你睡我的老婆不算,还让我到楼顶上去脱裤子,今天,你也当着这么多人脱给我看看。只要你敢脱,我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广贤,兄弟之间的事,别拿来大街上说好不好?” 
  我举起木棍,犹豫着砸不砸他的小腿。没想到,我一犹豫,他就冲上来,反扭我的手臂,用我的头抵住旁边的墙。我顺势扳倒他,准备把棍子砸下去。他双手抱头:“谁叫你告诉小池的?你要是不告诉小池,她哪会想到跳楼。她要是不想跳楼,怎么会轮到你脱裤子?这事我不跟你算账就是讲义气了,假若小池真犯了神经病,我还得找你出药费。” 
  “你就是找出一千条理由,我也不相信了。” 
  “是小池叫你脱的裤子,又不是我叫的,要脱,你就去脱小池的呀。”   
  放浪4(3)   
  “那你干吗把我叫到楼顶上去?” 
  “难道是我把你背上去的吗?你要是不想去,完全可以躺在阁楼里睡大觉。而且,楼门也是你自己走出去的,裤带也是你自己解的,没有谁拿枪逼你,现在怎么反过来怪我?” 
  我被于百家说傻了,丢下棍子,从他的身上站起来。周围发出不同的笑声。我走出人群,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干吗要跑去凑热闹?   
  放浪5   
  赵万年帮我在古巴服装厂找了一个临时工作,就是给即将出厂的服装打包,根据不同订单,有的包打一百件衣服,有的包打两百条裤子,打好之后,就在布包贴上“MADE IN CHINA”。 
  有一天,我从厂门口推着单车出来,看见小池盘腿坐在地板上,她那么有身份竟然坐在黑乎乎的地板上,连一张报纸都没垫。我走到她面前,打了一下车铃。她抬头像看陌生人那样看了好久,才笑着站起来,连屁股上的灰尘也不拍拍。我们并肩走了一段路,她说现在她除了是一个著名的画家,还是一个著名的未婚青年,自由了,又打单了,再也不用跟于百家练口才,比腿功了。既然于百家都离了,那张闹为什么还捏着我不放?难道我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吗?我恨不得马上跟张闹要这个答案,偏腿上了单车。小池一把拉住我,差一点就把我连人带车拉倒。她说:“你答应过的,愿意跟我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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