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嘴巴哼哼地答应,心里却酸溜溜的。我从杯山出来的那天晚上,要是不反对小燕解我的裤带,要是当初我不选择张闹,那小燕怀上的这个孩子就该叫我爸爸,拉手风琴的人就不会姓胡。我悔一次喝一杯,喝一杯悔一次,渐渐地头晕了,身子热了,胸口嘭嘭地跳了,最后我给他们的幸福生活来了一个归纳:“小燕,开会,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提前十年,你们敢先怀孕后领结婚证,没准谁就会被判强奸罪。当年要是有今天这么开放,我曾广贤哪会坐十年牢,哪会一朝挨蛇咬十年怕井绳,哪会出了监狱还不敢动自己的女朋友……”
我听到他们说“喝醉了,喝醉了”,就再也不清醒了。我是怎么摇摇晃晃地出门,怎么骑上单车,一概都不记得了。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躺在张闹房间的地板上,手里还捏着门钥匙,吓得马上坐了起来。地板是干净的,所有的用具也都摆得整齐,梳妆台上放着一瓶鲜花,茶杯没有盖上,里面装着半杯水,墙壁上的日历翻到十三号,一切迹象表明,张闹刚刚离去,但是,几个月前我踩踏过的床铺和蚊帐还是原来的样子。我把蚊帐挂起来,蚊帐上的脚印好像是在向谁示威,看上去相当嚣张。我用力拍打,那些脚印没拍掉,倒是拍起了一团团灰尘。我只好把蚊帐拆下来,拿到楼下的水池边去清洗,然后把它晾在门前的走廊上。在即将离开之前,我叠好了床上的被子,在花瓶下压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希望能和你谈一谈。”当时我想中国和日本都能坐到一张谈判桌上,为什么我和张闹就不能?
想不到小池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门口,她敲了敲门,我赶紧走出去,把门关上。她说:“你知道于百家和张闹在什么地方吗?”我摇摇头。她说:“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也不问我同不同意,她拉上我就走。我怕她精神不正常,认真地看了几眼,她的头发梳得顺畅,皮夹克的拉链锁到了脖子,下身的牛仔裤干净、整齐,看是去确实像个画家。
我们打的来到归江饭店,在上电梯的时候,她告诉我:“于百家和张闹天天都在这里约会,死不改悔,今天我们来一次四方会谈,搞清楚到底谁跟谁过一辈子?”这也正是我当时的想法,就气冲冲地跟她来到703号门前。她咚咚地拍门,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和忙乱的声音。她又拍了几下,门终于裂开一道缝,缝里伸出一只巴掌,狠狠地摔在她脸上。她的身子一晃,险些跌倒。我冲上去,大声质问:“你干吗打人?”那个中年男人抓住我的胸口,照着我的右脸来了一拳,用广东口音说:“你侵犯了我的隐私,你知不知道?这个疯女人昨天来了一次,今天还来,把我的女朋友都快吓成她了,你知不知道?”
小池缩着脖子站在走廊上发抖。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她的脑子还没有正常,我对着门里说了一声“对不起”,拉着小池朝楼梯口走去。她说:“奇怪了,他们怎么不在这里?原来他们是在这里的,今天怎么换地方了?”我终于想起来了,张闹和于百家被公安抓获的那一次就是这个房间,两年都过去了,小池还以为他们在里面。这事刚才我为什么没想起呢?我要是提前几分钟想起这个房间,就不会让她敲门,我们就不会白挨一巴掌加一拳头。
放浪12(1)
春天的一个周末,仓库门前开来了三辆加长的大卡车,梁主任他们把办公桌、文件柜、书籍从仓库搬到卡车上。报刊、文件和信笺飘落一地,不时有墨水瓶和玻璃杯掉下,破碎。有人清理抽屉,把没价值的纸张抛起来,有人在拆电话线,有人在摘板壁上的奖状,有人把文件拢在角落点了一把火,仓库里顿时冒起一股纸烟。那些废弃的纸张慢慢地从仓库延伸到门口,延伸到卡车的后轮,像是铺出来的地毯。办公用具搬完了,人们陆续爬上车去。梁主任和那个秃顶的男人摘下门口的招牌,丢到卡车上。卡车同时启动,黑色的尾气掀起了片片白纸。梁主任把一串钥匙重重地拍到我手上:“仓库就算正式还给你了。”我说:“谢谢。”
三辆卡车排成纵队拐上铁马东路,一两片纸从车上飘下,在马路上起伏,慢慢地飘高,高到树那么高就狂扭。一阵风刮来,抬起我脚下的纸片。我转身跑进仓库,把角落里的火踩灭。这时,风越刮越大,整个仓库里纸片飞舞,一直飞到檩条上。我看见我妈在纸片里飘,看见妹妹曾芳在纸片里玩肥皂泡,看见那只叫“小池”的狗在纸片里奔跑。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唰唰地流了出来。真不好意思,我都那么大的人了,都快成富翁了,还像小孩那样哭鼻子。
连续几晚,我在床上滚来滚去,盖被子觉得热,不盖又觉得冷,开窗嫌外面的声音吵,关窗又觉得闷,反正、总之,顺手一抓,就可以抓到一大把失眠的理由,弄得自己都害怕见那张新床。于是,每天下班之后,我就躲到仓库里,洒水、扫地,清理那些废旧物品,把自己折腾得全身疲软。几天之后,仓库的地板扫干净了,我摆了一个木工架,提着斧头、锯子、刨刀、墨尺,开始修理歪斜的门窗。十几扇原来关不严的窗门,被正了过来,原先腐烂的木框换上了新木条,碎了的玻璃一一补上,锈了的活页也换成新的。尽管这样,还有几扇窗门在开或者关的时候会发出嘎嘎声,我买了一瓶润滑油,点在它们发出响声的地方,直到它们再也没有声音。关上所有的窗门,那些新补上去的木条特别白,特别扎眼,就像旧衣服上的补丁。我一咬牙,又从我爸的存折里取了一点钱,买了五桶绿色的油漆,把窗户和门板里外全部刷了一遍。这样,仓库就像个刚提拔的厅级干部,忽然抖了起来,连衣着和表情都变了。
没了仓库的折腾,我的精力又多得没地方用,整晚就睡在床上开小差,睡得脑子活了,皮肤木了,再也不想睡了。一天深夜,我爬起来,实在没地方可去,就去看仓库。一对男女正在仓库的角落里干那种事,他们听到响声,看见灯光,立即爬起来,蜷缩在墙根下,把手遮在眼鼻处,全身像装了发动机那样颤抖。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对没有单独房间的民工,我把灯全部熄灭,蹲到门外,腾出地点和时间让他们把事情做完。但是,我抽了三支烟,也没看见他们出来,以为他们抽风了或者疲劳过度,便走进去重新开灯。人不见了,后墙的一扇窗门敞开着,一个窗格子是空的,墙根下全是碎玻璃,原来他们是打碎玻璃从窗口爬进来的。我不仅没听到一声“谢谢”,还赔了一块玻璃。第二天,我把那块玻璃补上,在舞台安了一张床,把阁楼上的用品全部搬下来,夜晚就睡在仓库里。很奇怪,那个晚上我像吃了大剂量的安眠药,只几分钟就把失眠抛到了窗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早上醒来,我看见刚刚补上的那块玻璃又碎了,碎玻璃上放着一篮粽子,粽子上压着一张纸条,纸条写着:“李三和春桃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我拍了拍脑袋,双手提起那篮粽子,来了一个点转,来了一个大跳,再加上一个劈叉,把在杯山拖拉机厂练的芭蕾舞偷工减料地跳了一回,心里就像开满了鲜花。除了为那篮粽子高兴,我还为听不到玻璃破碎高兴,这说明我睡得死,睡得踏实。在仓库出租之前,我一直睡在舞台上,只有睡在这里,我才不知道什么叫做失眠。
一天晚上,张闹终于浓妆艳抹地来了,说她浓妆艳抹,是因为她脸上的粉擦得比原来的厚,眉毛画得比原来的细,衣服裤子显得比原来的贵,皮鞋比原来的尖,手里挽着一个月牙形的棕色小皮包,看上去就像我爸那个时代的资产阶级小姐。她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吊着的那只脚不停地晃动,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把舞台上下打量一遍,扭过头来盯着我:“你不是说要谈一谈吗,干吗不谈啦?”我又开了几盏灯,让仓库更亮一些,然后坐在床上,双手抱头,不知道从哪里开谈。她说:“你是想好好过日子,还是愿意分一半仓库给我?”
“能不能……不、不离婚?”
“你不是一直想离吗,怎么又反悔了?”
“我想要孩子了!我想当爸了!我有这么大的仓库,枕头边却是空的,我要这个仓库干什么?”我呼地站起来,迈开大步,在舞台上来回走着,“只要你专心跟我过一辈子,从前的那些臭事我都可以掐掉,都可以不计较。不再跟于百家来往,你做得到吗?你要是做得到,我就把仓库的钥匙交给你。”
“这有什么难做?你曾广贤要是早这么大方,我们的孩子都可以上街打酱油了。”
她激动地站起来,提着包向我走了一步。我走到她面前,想抓她的手,却又缩了回来。我连老婆的手都不敢抓,让你笑话了,但当时我真的不觉得她是我老婆,是不是男人跟女人没上过床,就是领一百张结婚证也没有夫妻的感觉?你说什么?现在就是上了一百次床,只要不领结婚证同样没有夫妻的感觉。这么说上床和领证,两者缺一不可,我又扯远了,还是回到当时吧。
放浪12(2)
张闹说:“你真的舍得把这仓库给我?”我把钥匙递过去:“说好了,你不能再跟于百家。”她不仅不接,反而发出一声冷笑:“别拿这个来哄我,我又不是小孩。明天你把锁头一换,我要进来,那除非爬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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