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录

第49章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选拔了那么多优秀的按摩小姐,总是在下午五点钟左右,让她们统一着装,在仓库门前站成两列,听那个年纪稍大的领班训话,然后再迈着电线杆一样的双腿走进仓库。那可是这个城市开得最早的按摩中心,你们这个“沙士比亚”当时都还不知道在哪里?算起来应该是“百家按摩”的儿子辈了。每天晚上,这个城市里最好的轿车都到仓库的门口集合,车牌被那两个高大英俊的门童用红牌挡了起来,你根本不知道来的是哪个级别、哪个部分。 
  夜晚,我趴到阁楼的小窗口往下看,新装的天花板挡住了视线,只能从声音判断下面的工作。那是拍膀子、拍屁股的声音,是男人们被按痛了的“哟哟”,是女人们的尖叫。深夜回到家里,我就把按摩的声音复习一遍,赵山河听了就说:“等我们的钱花不完了,也去按按,没准你爸会被她们按醒。” 
  其实,我们的钱早都多得花不完了。第一年年底,于百家按合同付给我五万,这样,我的存折上就有了十万元;第二年春天,于百家又付了五万,我的存折上有了十五万元;年底,于百家再付五万,我存折上的数字涨到了二十万元。有了这个数字,我就像腰里别了手枪,胆子开始变大,什么都敢想了,物质决定意识了。我越来越喜欢听那个领班训话,她一本正经,就像领导作报告,嘴里不时蹦出一些学问,比如:“假正经是事业的最大障碍”、“回头客是我们最好的经济效益”等等,让我佩服得都想喊她“教授”。要说水平,张闹根本没法跟她比;要说档次,这才叫真正的档次!看一看她的装扮就知道了:黑油油的头发全部往后梳,在后脑勺挽了一个结,别了一个白色的发卡;翻开的领口露出洁白的衬衣,红色的领带;裙子刚好压住膝盖,不长不短;肉色的丝袜,黑色的皮鞋……总之,她的身上没一处轻浮,没一处不顺眼,想挑毛病都难。可能是爱屋及乌吧,这么看了几次,我连她的脸蛋、胸口和身材都一起喜欢了,喜欢得都想请病假,专程来听她给按摩小姐训话。 
  一天,我跟于百家打听她的名字。于百家张大嘴巴:“那么多漂亮的小姐,你怎么偏偏看上一个丑的?” 
  “她上档次,年龄也合适。” 
  “你是想玩玩,还是想讨她做老婆?” 
  “我那还有心机玩,就想找个合适的结婚,生个孩子暖暖我爸的胸口。”   
  放浪14(2)   
  “那我帮你问问。”   
  放浪15(1)   
  没经过自己的劳动,存折上就有了二十万元,我坐也坐不安,睡也睡不好,仿佛板凳长了刺,床铺撒了钉,好像那些钱不是自己的,而是偷来的,弄得赵山河打喷嚏我都吓一大跳,家里掉一颗钮扣都以为是别人敲门。有那么两个月,我连走路都在找害怕的原因,脑门撞了不少的电线杆。其实,害怕的主要原因早在我心里装着,只是不想面对而已,直到有一天我在马路上被面包车撞伤了膀子,才倒抽一口冷气,开始问自己:到底是钱重要还是生命重要? 
  三月二十五日,我把张闹约到仓库对面的银行。我说:“再不划十万块钱给你,说不定哪天我就会被车撞死了。”她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欠不得别人的钱,做不得亏心事。”我掏出离婚报告,摆在她面前。她刷刷几下签了名字,按了手印,说:“我不要你那么多钱,你划八万块得了,剩下两万就算是我给你的回扣。” 
  “难道我们是在做生意吗?十万都给了,哪还在乎两万,你别侮辱人。” 
  她吐了一下舌头:“对不起,我说错了。那两万块钱你替我拿去孝敬你爸,我也该对他尽点孝心了。” 
  想不到她这么善良,我的心口一热,眼睛涩涩的,几乎就要流泪了,拿钢笔的手颤抖起来。我用颤抖的笔尖填了八万元的取款单,心里马上踏实了,再也不怕掉钮扣、打喷嚏了。她存好那八万元,在银行门口打了一辆的士。我们并肩坐在后排,往铁马区政府民政局赶去,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快到那个地点时,她忽然吻了我一下,我感到左边的脸热乎乎的、麻酥酥的,尽管她以前也吻过我,但是这一次特别来电,好像她的嘴唇烫了,我的皮肤薄了。早知道她有这么好,我就不应该跟她闹,就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若当时我能原谅她的错误,没准她会夹紧大腿、守好裤带,没准会铁下心做我的老婆,那现在我们的膝盖上就会坐着一个小曾。 
  下了的士,进了铁马区的新办公大楼,她拐进女洗手间去洗手。我坐在民政局办公室等她,等了半个小时,她都没来,我才开始警惕,预感情况不妙。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忽地响了起来,那个负责发证的中年男子拿起话筒,听了一下,冲着我问:“你叫曾广贤吗?”我点点头。他把话筒递过来,我按在耳朵上,传来张闹的声音:“这八万块钱,就算是你强奸我的精神补偿费,从今天起,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那你干吗还不上来办手续?” 
  “不用办了,我们的结婚证是假的,不信,你可以查查民政局的档案,里面根本没有我们的结婚记录。” 
  我摔下话筒,掏出结婚证递过去。那个中年男子翻了一会档案,摇了摇头。我不信,把那本档案抓过来,盯住一九八0年十一月二十日那一页,上面写着几个陌生的名字,但就是没有“曾广贤”和“张闹”。我转身冲出办公室,冲下楼梯,冲到马路上拦了一辆的士,直奔张闹的宿舍,那地方已经换了住户,说张闹一年前就搬走了。我赶到剧团,团里没人上班,连办公室的门都锁着,门卫告诉我演员们全都走穴去了。我再赶到东方路瓷砖店,那里已经变成了咖啡屋,店员一律对我摇头,他们根本不知道张闹是谁。我一屁股坐在咖啡屋门前,像一个精神病患者,不停地拍着脑袋,直拍到黄昏降临,街灯闪烁。 
  当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时,就给自己下了一个决心:今后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碰上张闹,我都要拍她一砖头,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后悔。她竟然用一张假结婚证浪费了我五年时间,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小燕成为别人的老婆,让我的八万块钱变成了她的。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下油锅?该不该五马分尸?为了巩固自己的决心,我对着路边的树杆砸了一拳头,沙袋那么粗的杆子都摇晃了,我却没感到痛。走到路口,我才发现手背已经脱了一层皮,上面一遍模糊,鲜血正沿着指尖往下滴。好在那几天我没碰上张闹,要不然准会出人命。 
  我天天用冷水浇头,才慢慢把身上的火气熄灭,但心里仍然有异物感,好像长着一个疙瘩。一天晚上,我跑到仓库去跟于百家诉苦,他拍了拍我的脑袋:“你这里长的不是木头呀,干吗比木头还笨?哪有领结婚证都不到现场的,你他妈当时在干什么?腿瘸了或是食物中毒了?”这个问题像刀子那样捅了我一下,我马上软了。当时干吗没跟她一起去领证呢?因为我没有理发,没有穿体面的衣服,脚上还踩着一双拖鞋,这样的装扮根本不适合领结婚证,可是那天我偏偏想领,偏偏想中午就跟她理直气壮地上床,所以就让她单独去了,因为她说那个发证的是她同学,只不过是戳个公章,我去不去都不影响大局。没想到……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差不多把下巴都打错位了。 
  于百家说:“我这里有这么多小姐,你随便挑一个开开心,别再想那个女妖精了。” 
  “除非是那个领班。” 
  “行吧,你到包间里等着。” 
  我被一个斜挎着“欢迎光临”的带到十一号包间,等了几分钟,那个领班就走了进来。她一进来就脱衣服,身上被压着的部位不停地弹起,先是胸部,后是腹部,再是臀部,一个白净的稍微发胖的体形躺在床上。我扑上去,正准备发狂,忽然被她右掌心的一颗黑痣吓住。我的头皮一麻,当即从床上滚下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放浪15(2)   
  “你问这个干什么?叫我咪咪得了。” 
  “让我再看看你的手掌。” 
  她把右手伸过来,掌心里确实有一颗黑痣,大小和方位都跟我妹妹曾芳的相似。我说:“你不是叫曾芳吧?”她收回手掌,骂了一句“神经病”,把刚才脱下的重新穿上。我跳起来,和他比赛穿衣服。由于穿得太快,她上衣的膀子嗤地一声裂了。我说:“对不起,能告诉我你的老家在哪里吗?”她气冲冲地:“你不是查户口的,我干吗要告诉你?” 
  “二十年前,就是我妈自杀的那一天,我妹妹在动物园里失踪了,她的右掌心长着一颗像你那样的黑痣。” 
  “你睁大眼睛看看,我的掌心里哪有什么痣,神经病!”她把手伸过来,我紧紧地盯着,除了掌纹,掌心里什么也没有。我说:“错了,应该是右手。” 
  “这就是右手。” 
  真是她的右手!刚才我明明看见她的掌心有一颗黑痣,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难道她会耍魔术吗?   
  放浪16   
  小姐,你再喝点饮料吧,是不是听烦了?没烦是吧?那我就继续讲。 
  有了那一次经历,我再也不敢去按什么摩了,不是说我有多正经,而是因为心理有障碍。有时候我实在忍不住,想去过一次浪漫的生活,但是我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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