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饭店

第26章


 
  格桑从一栋楼里走出来,裙子下摆很起了皱,都是深冬了,却穿得那么少,漏着大片腿,穿着玻璃丝袜。她走路很快,不知是否看到了轻微。 
  轻微喊她:“格桑!” 
  向前疾行的女人停下来,看得出她的脸有些肿胀,应该是失眠和吃药后长时间睡眠造成的。 
  格桑:“哎,是你!” 
  轻微:“你这是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啊?” 
  格桑的表情不自在:“我……从一朋友……一朋友那儿来,现在去咖啡馆。” 
  轻微:“这是我的几个朋友,她是马格丽特,我跟你说过的。这是塞宁。我们去吃午饭,你去么?” 
  格桑表情急迫,就恨不得立即消失或者从来都没碰见过她们一样。 
  她说:“噢,不了,店里还有一堆事情。这几天天冷,生意格外好。有空你也带朋友过来,我煮奶茶给你们喝。” 
  三个女孩儿一齐对她微笑。 
  格桑匆忙的背影消失在冬季的肃杀里。她的肩膀有些一高一低。好似一张刚被强暴过的脸,安插上了一张坏败的嘴唇。 
  那日,格桑正是从Hunter家走出来的。那时他们刚混在一起不久。那天她第一次去他的住处。 
  Hunter有性癖好,喜欢受虐,每次做爱都要被捆住手脚。那是格桑第一次与他鬼混,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她有些恶心反胃,可是为了能杀死他,她还是迈出了讨他欢心的第一步。从他那里出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了轻微她们。当时自己那么狼狈,自然避之惟恐不及。 
  Hunter很忙,格桑想了很多办法杀他,可一直都没能得逞。关键是时间问题。还有几次呆在床上,她已经找到杀人的勇气了,可都有人来打扰了她计划的进行,如此才一直拖,拖到了对外宣扬要结婚的地步。 
  说要结婚,不过就是让Hunter相信她的诚意,不再设防,抽出多一些的时间来陪她,好让她快一些完成自己的计划。 
  杨佐罗在咖啡馆最后一次见到格桑的那天,格桑早已将一切都预谋妥当。 
  那日,Hunter从外国出差回来,她去了最近城市的飞机场接机。然后开车将他接回咖啡馆。Hunter看见她丰韵的身体已经有些眩晕。再加上刻意地打扮,他早已没了提防。中午他们来咖啡馆,她灌他喝下了许多红酒,身上涂了最让男人产生情欲的香水,穿的丝绒衣服若有若无地露出胸形,这一切都让Hunter摇摇欲坠。 
  下午回到他的公寓,格桑热血沸腾。她将他的四肢绑起来,亲吻他的身体,Hunter呻吟起来,她见势将毛巾塞在他的口中。 
  格桑像往常一样,从手包里翻找出避孕套给他戴上。Hunter闭着眼等待着下面一切地来临――其实他有些老了,眼角爬满了皱纹,只是欲望旺盛,像他年轻时一样强悍。 
  这一次,他等来的不是避孕套,而是三角锥,格桑使出全身力气,第一下就刺穿了他的肚皮,鲜血溅得到处都是,Hunter挣扎着,惊恐地望着还没脱掉一件衣服的格桑,他看见她衣服上的丝绒被窗外射进来的光线照得闪闪发亮。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格桑来不及思考,是否需要告诉这个即将成为死鬼的男人,到底他犯了什么罪才如此制裁他。她什么都没想,就将锥子一下又一下地冲了下去,直到他不再在软床上摇曳摆动。 
  她确定他死了。 
  她抽了一根烟。站在窗前,给店里打了一个电话,叫服务生送一份最爱吃的海鲜Pizza,等送餐的工夫,她去浴室冲凉。 
  这真是个大宅子,地毯铺满了上下楼的7个房间,还有客厅。Hunter的画家朋友特意为他画了许多油画,里面有一些很虚假的想像出来的图案,颜色湖蓝湖蓝的像梦境一样。 
  洗澡出来围的浴巾是黑色的。 
  她裹好浴巾坐在尸体旁边抽烟,等外卖。 
  门铃响的时候,她走下楼去开门。谢过伙计以后,坐在楼下沙发上,将一整张12寸Pizza吃光。 
  她爱吃海鲜,爱吃沙茶,爱吃覆盆子味道的奶昔,爱吃豆腐,爱吃橘子…… 
  她边吃边想,所有她24年来的习惯。 
  她最喜欢的动物是大象。她喜欢逛动物园,觉得在动物园里散步才是正经事。 
  她曾经全心全意地挂念过一个人,那也是个女孩子。她甘愿照顾她,一生安抚她,伴她左右。她曾经消瘦过,后来生病吃药,变胖了,就再也没瘦下去过,她不在乎自己有些臃肿的身材,偶尔有一点点自卑,可是她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至少从今往后,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她曾经想过要获得同样多的爱抚与安慰。 
  她曾经一个人去游乐场找钥匙,在第二天还信心百倍时,她接到了那个女孩子的电话,说她醉在酒吧里让她去接她,她没有耽误一分钟,收拾好行李就奔了出去。她原本希望那个女孩子可以陪她一起找那把钥匙,而她却不能确定,对于那个女孩子来说,这是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觉得自己很可怜,宛若一个孤儿。她抱紧自己的双臂,哭了一会儿,就渐渐平和下去。她猜想那女孩子知道自己帮她杀死了玷污过她的人,一定是高兴的。想到这里,她也高兴起来。觉得一切都那么值得。 
  夜幕降临的时候,大房子冷得让人头疼。她想让很多人围住她,即使那些人会伤害她,带她去不美妙的地方,那都无妨。她觉得哪里都比这间畜生住的大公寓强。 
  她开始打扮自己。涂了口红、眼影、红色指甲油,又梳理了头发,穿着还挂着血迹的神气的丝绒连体衣…… 
  她准备好了。 
  于是,拨了警察局的电话。 
  出事后的第二天,消息见报,甚至别的城市的记者都专程赶来采访她。人家问她很多问题,她一个也不答,只是浅浅地说: 
  “欢城没有飞机场,这么大老远,你们来这儿,需要下了飞机再倒火车或汽车,太麻烦了啊。做这样的事情根本没有意义嘛。” 
  她的杀人动机只有轻微知道,而杀人过程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一切都是迷。 
  嘘……   
  [贰拾柒]起了毛球   
  杨佐罗揽着马格丽特的肩膀走出看守所。 
  她的披肩旧了,起了毛球。还戴着珍珠项链,肩膀和手指微微颤抖。他们都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而显然,轻微和格桑见面,轻微并没有要求他们两人回避。这就证明轻微是不怕他们知道的。也就是说,轻微想把这所有的谜底都揭露给他们看了。 
  马格丽特想:Hunter肯定伤害过轻微,格桑又因为疼爱轻微而处心积虑地预谋杀害了他。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伤害才会让轻微受到如此巨大的打击呢?她一无所知。她是渴望知道答案的,又怕谜底太残忍,自己承受起来吃力。 
  这事情不能去逼轻微,她显然已经崩溃了,如果再去追问她事情的始末原委,那就太残忍了。既然她打算要让他们知道,那他们就要耐心地等。 
  杨佐罗在心里替格桑惋惜了一会儿,他没看出这是个如此痴情的女子,也没看出轻微身上背负的故事。他在冷风中自责,说自己是猪头,什么事情都看不出来,后知后觉让他陷入痛苦。 
  马格丽特对事物的判断比较准确。她虽然没有追问过轻微的来历,可是她心里有数,这个女子不像看到的那么简单而率性,她做人悲观,对感情患得患失得厉害。这些都是她性格的症状。 
  轻微走在他们的身后,脑子里轰隆隆轰隆隆地闪过格桑的表情,像过电影一样,出现又消失。她想追上马格丽特和杨佐罗,可是她没有。她把防寒服的帽子拉过来戴在头上。 
  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路过珍珠饭店,杨佐罗要回去店里照管一下。 
  马格丽特问轻微:“你想回家还是去影院?” 
  轻微:“我想让你陪我看场电影。” 
  马格丽特:“好吧。” 
  于是三人让司机开到了影院门口,目光呆滞地下了车。 
  影院里很暖和,有个女孩子竟然穿着裙子吃棒棒糖坐在靠入口的位子上,马格丽特注意到她的袜子,是奶油的那种黄,很温馨,并不滑稽。 
  不久,电影开场。 
  轻微和马格丽特坐在她们第一排的躺椅里,轻微不再哭了,点上一支烟。马格丽特最近有些咳嗽,闻到烤烟的味道就咳嗽起来没完。轻微将烟扔在地上,又用帆布鞋的胶皮底踩上去捻了捻。灭掉烟,握住她的手。 
  今天放的片子是《东京日和》,在所有日本片子里,轻微可以忘记小津安二郎,可以忘记北野武,可以忘记大岛渚,可以忘记岩井俊二,甚至是黑泽明。可是她不能忘记竹中直仁,不能忘记他的《东京日和》。这部片子,她和马格丽特看过很多遍,她记得每一个场景,每一个转身,每一句对白,甚至是每一个眼神。 
  轻微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和马格丽特在一起看电影。她们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好像有过不完的冬天,珍珠饭店也好像有播放不完的电影,她们吃完了一袋又一袋的奶油味爆米花。她原来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她曾经想过要死在这张躺椅里,那时她们已经都老了,珍珠饭店也老了,真的像一粒碧海深处的珍珠一样,璀璨明亮,不怕风雨…… 
  她在电影放映的过程里,不断地忏悔,不住地回忆着那些信誓旦旦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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