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饭店

第35章


 
  他觉得他是马修生命的延续。 
  他觉得马修和那些铁皮玩具一样,是不会死的。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马修,因为他了解马修比自己更甚。 
  马修是永远不会变的人,马修是永远不会错的人,马修是时髦的人。 
  这是一个小王国,马修就是这里的小王子。 
  替婚 
  杨类翻到马修最近的一篇日记,写的是高娃: 
  “高娃是个喜欢感伤的姑娘,总穿黑色的衣服,嚼一块柠檬味道的泡泡糖,她爱哭也爱笑,像一个娃娃,爱戴毛线帽子,食物能让她愉快,她的忧郁气质可以打动每一个人,她的念头总是一闪即逝……” 
  马修是爱高娃的,杨类发现原来他才是暗恋大王。他坐在马修的床铺上,窗头灯是橘黄色的,那种很老式的式样,需要扭一个圆圆的纽才可以调节亮度。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有这么一枚9瓦台灯,很暗,在这样的灯光下看书,像隔了层油纸。 
  他现在的一切行为都很像马修,他就是活着的马修。 
  他睡前读那本《邓肯传》,锻炼自己多吃菠菜,他的话变得很少,他在口袋里放了手绢擦嘴,他的头发和胡子都长了,头发他没有剪,长了之后也有了回卷,他在下午会拉上窗帘看马修的碟,一部一部一幕一幕,他抽掉了马修剩下的半条中华烟,他开始在本子上写日记和读书笔记,他看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呼啸山庄》,他不再吃奶片而是吃口服维生素片…… 
  他继续学来了马修的一切,惟独没学会爱上高娃。 
  可是他还是和高娃结婚了,因为高娃爱他,因为马修爱高娃。他要替马修娶这个女子,并且暗自发誓要对她好一辈子。 
  高娃在马修死后的很久,才见到了杨类。她发现杨类变了很多,她想他该是自责的。所以就只顾安慰生者。况且,她从第一眼看见杨类,就喜欢上他。即使他对杨类现在的很多做法都不理解,可是还是无法阻挡她的爱。 
  高娃:“你爱我吗?” 
  杨类:“……爱……”,其实他知道,他在言不由衷,他在替马修爱她。 
  高娃显然是个简单的女子,看不出破绽,只会被爱情冲昏头脑:“我觉得你和刚认识时不同了。” 
  杨类:“头发长了吧……” 
  高娃:“我是说性格……你……你是自责吗?”没等问完,她走上前从背后抱住了自己的爱人。 
  杨类没有任何反应,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不疼不痒:“是,我自责。” 
  其实他把他对马修的迷恋说成是自责,是解释他所有古怪行为的惟一办法。高娃一下子就可以接受并理解他,不再怀疑。 
  高娃:“那我们结婚吧!” 
  杨类没做片刻停顿:“好。” 
  高娃对他的平静感到难过,谁都希望这个时刻是伴随着异常兴奋到来的: 
  “那我们回你的房子住好吗?为什么要一直住在马修的房子里呢?” 
  杨类继续撒谎:“因为我有亏于他,我要替他看房子。他父母早逝,惟一的亲人就是他外公,可一年前他留了这所房子给马修也死掉了。马修被我又害死了,我如果不去死的话,就得帮他看好这房子。” 
  高娃吓坏了:“当然不能死,你还有我!你得为了我和我们好好活着,你不要老说是你害死了马修,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 
  杨类摸了摸她的额头,心不在焉地微笑了一下。 
  马修的照片挂在一进门可以看到的位置,他始终很酷,不笑,作为遗照的黑白片里,他是温和的,有一丝浅浅的笑,眼睛很亮,皮肤黝黑,穿着白色衬衣。这是马修参加工作第一年时照的相片。 
  站在门厅里的杨类望着穿着白色婚纱的高娃,他想起马修日记里写的话:高娃是个喜欢感伤的姑娘,总穿黑色的衣服,嚼一块柠檬味道的泡泡糖,她爱哭也爱笑,像一个娃娃,爱戴毛线帽子,食物能让她愉快,她的忧郁气质可以打动每一个人,她的念头总是一闪即逝…… 
  高娃这时叫了他一句,打断了马修的回忆。马修走到眼前的公主身边去,即使他知道,自己不爱她。可是他娶了她。 
  窒息 
  其实杨类错了。 
  杨类当然错了。 
  替别人去爱,是一件隐忍而痛苦的事情。他的爱不是喷壶里的水,指到哪儿撒到哪儿。越是控制越是难以收拾。就在这样的相对中,爱情变得越来越不可能。 
  只有分崩。 
  只能离析。 
  结婚之后的4个月里,几乎每隔三天,高娃都会提出一次建议――要从这间逝者的房子里搬出去。每次杨类都过来抱一下她,然后让她的耳朵贴近自己的胸膛,仿佛听一下他的心跳对方就可以读懂他的意愿,可以平复任何异议而继续留下居住。 
  每一日如同厮磨。 
  杨类回高中又顶替了马修的位子重新当起了体育教师。 
  他在抽屉里看见马修总忘记戴在脖子上的口哨。他继续吹那枚口哨,站在阳光下,带三年纪的学生做操。过去喜欢的小女生还是会尖叫。而崇拜马修的文科班学生,也开始崇拜他来。因为他的气息和马修越来越像,快变成一个人一样。 
  送马修贺年卡的女生转学了,没有人再见过她,就像消失的马修一样。 
  晚上杨类会写一些日记,读书,看电影,生活悠闲自得。 
  高娃则下班之后越来越不愿意回家,甚至流连夜店,让别的男人送她回家。她渐渐明白,杨类好像根本不在乎她,她想用自己的行为引起杨类的恶感,以此来证明他对自己还有感情。可是她什么都没得到。她晚回家,杨类会留门灯给她,早起给她沏好麦片再去上班,晚上会做简单的几样菜,无论她回不回来吃他都照做不务。他从来不询问她的去处,只是一如既往地对待她。 
  高娃的酒量越来越大,她常常喝完酒就哭,打车到楼下时再擦干眼泪。杨类已经不爱她了,她怕他会再讨厌她,于是她要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这一天,她喝了啤酒,有些微醉。裹着大衣爬上了楼梯,进了家门,看见正在抽烟看碟的杨类。杨类像往常一样,见她喝醉,会拿来一碗醋帮她醒酒,然后把她扶到床铺跟前让她睡个好觉。可是高娃再也忍不住了,她借着酒劲哭了起来,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倾诉。 
  高娃:“你根本不爱我!那你为什么要娶我?!我每天和你完全生活在两个轨道两个世界里,你不看不闻我,光照顾我有什么用,你体味过我的心吗……噢,我知道了,你就是中魔了,你偏要住在一个死人的房子里!自责?!你的样子好像看不出什么自责,你每天上班,然后看电影写日记……噢对了,我看过你的日记了,你的文笔还真好啊!我看完你的日记我就明白了,你是中邪了,你竟然迷恋上那个死人了……” 
  杨类原本还在听,可越到后来他的心越紧绷,每一句话都砍在他的心上,他呵斥着让她闭嘴。高娃一直是清醒的,不过是酒精让她得以发挥了她的伤心极度。越呵斥她,她越是要说。她要把最精准的话砍到他的心上,让他也伤心让他也心碎。她继续说:“你竟然迷恋上一个死人……”她开始边流泪边大笑。在她的笑声还回旋在房间里时,杨类掐住了她的脖子。 
  终于高娃讽刺的笑声停止了,房间安静了下来。 
  高娃不再动,高娃不再哭。 
  一个人 
  “再没有人可以抑制那些想念。 
  再没有人可以和你一同仰望星空。 
  再没有人可以给你爱与忧愁。 
  因为你爱的人死去了。 
  你爱的人曾经告诉过你,什么是爱情。 
  他口中的爱请是:一个人死去了,另一个人留下来回忆他。 
  你带着这个理想,继续孤独的生活。 
  没人可以给你安慰。 
  只有黑夜和支离破碎的影子。” 
  这是杨类写在日记本里的话,这是他对马修说的话。他知道高娃说得不对,自己对马修的感情不是迷恋,而是超越爱的一种感情。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崇拜和敬仰。 
  高娃没有死,在她快断气的时候,杨类撒了手。 
  他们离婚了。 
  又一年,马修的忌日,杨类没有参加学校的联欢晚会,而是和高娃相约来到了墓地。 
  乌鸦鸣叫,清冽的风,看园老人闲暇时扎的纸鸢挂在屋门上,扫墓人用的白色手帕,黑色呢子西装,在墓碑前对逝者的哀思和倾吐,活着人的困惑,墓志铭上的篆刻,哭天抢地的悲怆…… 
  杨类和高娃呆立在杨修的碑前,分别诉说。 
  高娃:“我知道是因为你爱我,而杨类又喜欢你,所以他才替你娶的我。后来发现我们不合适,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现在我住在杨类的房子里,我知道我爱他,我每日对着有他生活过的物件我才能呼吸才能平息对他的爱和恨。所以我没有了对他的怨恨,我可以理解他,他因为你而住在你的房子里怀念你,我也因为爱他而如此。现在,我不需要他没有爱的臂腕。只要心中有爱,就足够了……马修,如果你活着,我想我的这些不快都可以向你倾吐。我还是喜欢你活着的时候,那时我和杨类都是普通的人,拥有着普通人的烦恼。现在我们都不再普通,因为我们都为爱变得琐碎与困顿……不过还好,各得其所了,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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