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了拂衣去

    叶明珠死了！
    徐如林站在十方古镇集市口的青石牌匾下，突闻噩耗，难以置信。挑着一担果蔬的张老头，眼圈发红，嘴里不停咒骂着老天爷瞎了眼，多好的一个姑娘家一眨眼就没了。
    认识叶明珠近三年，徐如林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眉清目秀、心灵手巧的妙龄少女。昨天一大早，他在集市碰到叶明珠的老爹叶有成，打算用鸡蛋换些白米。当时少女正在帮忙卖菜，看到他，娇羞一笑，声音小小的一声“如林哥哥”，愣是叫得徐如林酥麻了半边身子。
    每次看到少女，他都铁定要一本正经地询问一番。可有心上人了吗？家里的门槛是不是又该换了？嫁妆准备好了没？什么时候摆喜酒？每当他不厌其烦地问起这些，少女总是俏脸蛋儿通红，双手扭着衣摆，碍于面对长辈，不敢跑开，只恨不得找道地缝一头钻进去。
    十方古镇北门外三十里地，有一处百里丘。依山傍水，风景怡人。少女一家三口住在山丘脚下，三间茅舍，两个院子，一口池塘，最普通不过的农户人家。
    叶有成的妻子叫吴清莲，一直怀不上孩子，吃药无数，奈何肚皮近十年了愣是没有半点反应。做妻子的心里愧疚，总觉得对不起自家男人。倒是叶有成并不太在意，虽然开始几年偶尔会发发牢骚，但后面几年，却是看得开放得下了。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两个人健健康康、恩恩爱爱就好。
    叶有成三十五岁那年，村子里来了个云游道人，路过他家时进屋讨碗水喝。当时吴清莲正在厨房做饭，出来看见这云游道人很是憔悴的样子，就要叶有成留下他吃顿便饭再走。
    饭后闲谈中，云游道人得知两人膝下无儿无女，便说自己懂得一点歧黄之术，一番把脉后留下一枚红色丹药，告知以蜂蜜调和服下，不久定能有喜。
    夫妇俩将信将疑，叶有成不放心，一直纠结，然而吴清莲到底还是经不起诱惑偷偷服下了丹药。没想到才过去个把月，她就突然开始喜欢吃辣，根本停不下来。再加上偶尔有头晕、呕吐的症状，叶有成连忙请来了村里的赤脚郎中一看，果然是有喜在身。
    再过得八个月，生下一女，取名叶明珠。
    两人欢喜的不得了。吴清莲还好，叶有成对这个宝贝女儿那绝对是宠爱有加，捧在手心怕磕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徐如林无论如何都得去安慰一下这对苦命的老夫老妻。刚到前院就听到屋内传来吴清莲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叶有成靠在外边一株苦楝树上猛抽旱烟，才一天不见，整个人苍老了很多。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快抽空了的麻袋，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门前空地上，一口暗红棺材格外触目惊心。
    “徐哥——”，精神恍惚的叶有成抬头看见徐如林，声音嘶哑地打了个招呼，一摇三晃地走过来，脸色苍白如纸，两眼血丝密布。
    “节哀顺变。”
    “明珠她……”
    徐如林伸手缓缓揭开白色麻布，双眉猛地一皱，彷如刀剑隔空一次对斩，沉声问道：
    “老叶，明珠死不瞑目，到底什么情况？”
    叶有成一番哭诉，直说是百里丘往北数里，有一座十里桃林。林中有一座桃花潭，深不知几许。昨天午时末，一群邻村的采桃人看见漂浮在潭中的叶明珠。几个胆大的壮年男子下水捞上岸后，才发现早已经断了气。
    夫妇俩听闻噩耗，急匆匆赶到桃花潭，抱着女儿哭得死去活来。
    有认识叶明珠的村民提议报官，说女娃儿打小从水边长大，水性蛮好，怎么可能会淹死在桃花潭里呢？一语惊醒梦中人，叶有成立刻赶往镇上，没多久仵作前来验尸，得出的结果是溺水致死，随后草草了事，拍手走人。
    仵作都这么说了，夫妇俩还能说什么，只能推来一辆独轮木板车，将叶明珠的尸体带回家，准备安葬。
    徐如林斩钉截铁道：
    “老叶，以明珠的水性，如无意外，绝对不可能溺亡。”
    “我们也不相信，但仵作……”
    “有些东西仵作看不出来。”徐如林道，“如果你们夫妇不介意，我想再查验一次。”
    叶有成略一犹豫，请徐如林稍等，他得进屋问问吴清莲的意思。尽管这些年徐如林一直把叶明珠当亲妹妹一样宠着，但毕竟不是家人，得避嫌。再说了，女儿家的身子，哪怕人不在了，也不能随便触碰，讲究个入土为安。
    片刻后，夫妇俩相互搀扶着走到门口，冲着徐如林点了点头。
    对于徐如林，夫妇俩了解的其实并不多。只知道他是一名修士，看起来年龄不过三十，独自一人住在最靠近十方古镇的一座无名小岛上，自己种了一些果蔬，养了不少家禽。
    每到镇上逢五逢十赶集，徐如林就会拿一些腊制猪肉、风干的白羽乌鸡和几十个鸡蛋到集市上跟镇外周边的菜农兑换白米、面粉。几次交易之后发现叶有成家的货品质地最好，于是长期合作，一来二去慢慢熟络起来，再加上徐如林为人温文尔雅，没有半点修士架子，时间一长，叶有成也总算能壮起胆子与徐如林称兄道弟。
    因为徐如林是修士的缘故，所以老叶夫妇一直都尊称他徐哥。至于修为深浅，夫妇俩没有见识过。按辈分的话，叶明珠得管徐如林叫叔，只是少女不肯，说他看上去才二十七八的样子，叫不来叔，只管叫哥。
    老叶夫妇当然不肯，认为丢了礼数。不过徐如林很乐意，没法子，也就任由这辈分乱七八糟。
    徐如林单手托起重达七八百斤的棺材，在老叶夫妇俩惊骇的眼神中大步走进叶明珠的闺房。把棺材轻轻置于地面，再小心翼翼地双手抱起少女，平放床上。
    “明珠的确是溺亡。”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徐如林走出闺房，将棺材放回原处，叹息一声，摇头道，“人死不能复生，两位也别太过悲伤。我回去一趟，晚点过来帮手。”
    桃花潭边，徐如林背负双手，一声轻喝：
    “敕！”
    片刻后，潭中出现一道水车般大小的旋涡。一近乎透明的人形生物急急窜出水面，悬停半空，对着徐如林躬身行礼。
    “我为昨天溺死在潭中的少女而来。”徐如林道，“你乃桃花潭中水鬼，见死不救，罪当可诛。”
    水鬼浑身剧震，当即跪倒水面，颤声道：
    “大师有所不知，那三人之中，有一人仙家修为精深，小的根本不敢靠近，否则必被其真元压制，魂飞魄散……”
    “嗯——”
    “小的深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行善之举对小的修行也有益无害。”水鬼急促道，“只是那人用真元禁锢住少女，直到气绝才撤回真元离去。小的一直潜伏在潭底，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小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少女漂浮水面，早早被人发现，不至于沉入百丈潭底，化为一堆白骨。”
    徐如林右手虚空一抓，水鬼的咽喉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锁住，无力挣扎两下，现出原形。
    “大，大师饶命。小的虽然没有看到三人的样子，但记得他们的声音。其中有一个必定是十方古镇人，而且笑声极为难听，如同鸭鸣。”
    “继续。”
    “采桃季节，镇上多有男女前来，在这桃花潭边游玩的时候，小的听多了他们讲话，自然识得。其中有一人讲的就是十方镇方言。他们离开的时候，那人说了一句‘曹公子，今天这小娘子玩得痛快不？不够爽的话，咱们先回镇上吃酒，过几天再给您弄一个。’”
    “曹公子说了什么？”
    “就‘嗯’了一声。”
    “还有一人呢？”
    “最后那人说了一句‘杀了实在可惜，好好养着，玩上大半年都不会腻。’”
    “你现在是十方境十重天修为，勤修苦练，再有半年可破境。”徐如林沉声道，“如果助我找到这三人，便记你一功。我会跟南朱雀王打个招呼，成功破境后敕封你为桃花潭水神，在潭边准建一庙，逢年过节可享人间香火供奉。”
    “多谢大师成全！”
    “随我来。”徐如林走进桃林，“那少女院前左侧有一口池塘，我要你潜入其中暂住几天。期间如果听出这三人的声音，传音指认。”
    “遵命！”
    徐如林回到叶有成家，夫妇俩正在门口摆设香案。陆续有村民送来纸钱香烛便匆匆离去。但凡溺亡的人，都有一个“枉死鬼”的说法，会找周边熟悉或亲近之人做替身，以便自己能够早日投胎。
    更有甚者，“枉死鬼”不能大肆操办丧事，棺材只能摆在外面，宜草草掩埋，事后其家人更不能年年祭拜。
    徐如林并不打算告诉老叶夫妇真相。事实上，他在查验的时候就已经看出叶明珠生前曾经被人侵犯，而且极有可能是修士所为。虽然暂时无法确定其来头大小，但即便是初入十方境的修士，对老叶夫妇这等凡夫俗子来讲，也绝对是极其危险的存在。
    一旦走漏风声，这夫妇俩肯定被杀人灭口，毫无悬念。
    另外他还发现叶明珠赫然有着极大的仙缘，只要踏上仙缘台测试一下，立刻就会被送到妙音谷或者星罗天这两大宗门，成为无数散修、野修梦寐以求的内室弟子。最多三五年，铁定进入八卦境，十年可入七星境。若是有份大机缘的话，再有十年，踏入千年长生，容颜不老的六合境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开始徐如林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以老叶夫妇的肉眼凡胎，根本不可能孕育出叶明珠这等大仙缘的后人。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云游道人赠送的那颗红色丹药，徐如林推测，丹药中应该隐藏着某种灵性生物，只是借助吴清莲的身体孕育成人。
    假如这种推理无误，徐如林又有了新的困惑。
    云游道人无疑是个高人，断然不可能因为一碗水，一顿饭就做出这种决定，而是可能发现这灵性生物与老叶夫妇有缘，于是故意登门讨碗水喝。换句话说就是这一切都是云游道人的刻意安排。
    那么，如云游道人这般人物，既然肯赠大仙缘，又岂会算不出叶明珠的生死劫？既然算得出，又为什么不现身化劫呢？
    更让徐如林惊诧也惊喜的是，叶明珠肉体虽然已经死亡，但三魂七魄却并没有烟消云散，而是被某种神秘力量强行禁锢了一魂一魄在体内。究其原因，只能是那灵性生物。然而徐如林用真元和罡气检测叶明珠全身，却捕捉不到该灵性生物的任何气息。
    能让拘魂鬼都徒呼奈何的灵性生物，其强大毋庸置疑。
    如此说来，叶明珠并没有真正的死去，不过想要复活的话，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少徐如林做不到。因此对云游道人的不管不顾，他只能暂时理解为暗藏玄机。
    或者说，叶明珠注定要历经此劫，才能涅槃重生。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发现，他才在查验之后，往叶明珠的嘴里塞了一颗蕴含着十年真元的【夜明珠】，能确保她的身体十年之内不腐不朽。
    但现在，他要找到三名凶手。
    水鬼提供的消息虽然不够全面详细，但也足够让他有迹可循。那曹姓公子修为到底有多精深暂时无法确定，但可以真元威压十方境十重天的水鬼，能判断出至少已经踏入八卦境。
    老叶夫妇已经摆好香案，放上贡品，坐在门口撕着纸钱。徐如林来到还没封盖的棺材前，左手结出一道金色法印，按在叶明珠的眉心上，轻声道：
    “明珠，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行刑式的处决。”
    死不瞑目的叶明珠双眼终于缓缓闭上，两滴血泪轻轻滑落。
    入夜时分，南方天际划过数颗流星。
    这就意味着，有数个下五境的修士即将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