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马啸,一阵喧哗。
一群彪形大汉闯入酒馆。
一个个满身沙尘,仿佛刮进来一阵黄风。
“牛爷,生意如何啊!”领头的一个大胡子冲柜台后的老汉一拱手,大声嚷嚷道。
“托马帮主的福,还说的过去!”那个被称作“牛爷”的老汉连忙站了起来,冲马帮主弯腰拱手,又连忙朝里面喊道:“羊倌!羊倌!还不出来招呼马帮主……”
那个走路总拖着一条腿的酒保慌忙跑了出来,看见马帮主一行,赶忙抱拳行了个礼,一把抓下肩上的抹布,将酒馆中间的一张大桌子擦了几下,恭恭敬敬请马帮主坐了上首,又招呼几个大汉坐下。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已经提起一个大号铜壶替各位沏上了茶水。
“牛爷,有什么尽管上!”坐在大胡子旁边的一个黑脸大汉扯着嗓子冲牛爷一声大喊,又回过头对帮主毕恭毕敬地说道:“大哥,今天好运气啊!捡了三匹好马……”
“哈哈!别说三匹马——就两界山这地界,三匹马?哼!啥都是咱流沙帮的,咱要啥有啥,看上啥就是啥!哈哈……”
“哈哈哈哈……”一群大汉仰头狂笑,几乎将屋顶掀翻。
羊倌抱着一坛酒,探头探脑走出后厨,迎面撞上黑脸大汉无意中射过来的目光,手一哆嗦,差点摔了酒坛。
再一看,一屋子坐着喝酒的酒客不知何时,早跑的没了影子。
包括那个拿鞭杆的老汉。
除了那个少年。
少年依旧稳稳坐在木凳上,不急不慢,一碗一碗喝着酒。
仿佛对酒馆中发生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连头都不曾回过。
他面朝土墙,只留给大众一个背影。
消瘦的身材,粗布的衣衫。
活似一头狼。
一头旷野上独自行走的狼……
马帮主几声狂笑,突然发现这个少年似乎有些不大一般,正要开口,忽听得一个声音响起:
“马大帮主!白白捡了好马,也不请兄弟喝一杯?”
那声音虽然轻微,在马帮主耳中,却像是从地狱里发出的一般,刺穿皮肉,直抵骨头。
马帮主心头一惊,但仍然很镇定地朝门外一抱拳,高声说道:“不知是那条道上的朋友?还请速速现身!”
“哈哈哈哈!”门外又传来几声大笑,直笑的马帮主骨子里发冷,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刀柄,依然不动神色地喊道:“朋友还请现身!乞求一睹尊容!”
帮主话音未落,坐在他旁边的黑脸大汉“唰”的一声抽出板刀,身形一变,整个人已经蹿出了酒馆,早站在门前土路上。
门外,北风猎猎、山川浑黄,天地一片苍茫。
什么都没有。
屏气凝声,提着刀找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有。
“哈哈!二当家的,不用找了……”那个令人发冷的声音又响起,黑脸大汉遁声望过去,一道黑影从屋檐下箭一般蹿了进去,只留下那个棉布门帘在晃动。
黑脸汉子大骇,急忙追了进去,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十几号彪形大汉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坐在木凳上,大气都不敢出。中间那个大桌子上,上首位置空着,马帮主适才还侃侃而谈的脑袋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中间,凝固的脸上满是惊恐与不解的神色。
一个浑身黑色的男子,面容黑瘦,两颊的颧骨拳头般高高突出,一双深陷的眼睛,活似两团鬼火。手握一柄弯刀,悠然站在桌前。
黑脸汉子心头一怔,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突然觉得一股寒气迎面袭来。
“方才是谁说的运气好来着……”黑衣人缓缓转身,慢悠悠地说着,那身形、那声音,简直是地府中走来的勾魂使者。
“您是……”黑脸汉子刚一开口,就不出声了,黑衣人手腕一抖,刀光过处,二当家那颗硕大的头颅突然间飞了起来,又像个陀螺一般旋转个不停……
“流沙帮!流沙帮!还大漠第一帮?你们就是这么个第一法?偷鸡摸狗……”黑衣人提着弯刀,鬼火一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流沙帮那群大汉一个个蹲在木凳上如履薄冰,那个还敢抬头!
坐在墙角的少年依然不动如山,一碗一碗喝着酒。
面前木桌上,一盘花生一粒未动,几个酒坛子却几乎全空了。
黑衣人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少年的背影上。
少年一仰头,喝干一碗酒,将酒碗轻轻放在桌子上。
“兄弟……”
黑衣人很客气地叫了一声,提着弯刀走了过去。
少年静静坐在桌子旁,安如磐石。
“壮士!”
坐在柜台后的牛爷突然站了起来,冲黑衣人一抱拳。
“嗯……”
黑衣人一怔,停下脚步,阴沉沉的眼睛盯住了牛爷。
“壮士!恕老汉眼拙,若没猜错的话,阁下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鬼手’石小四?”
“哈!掌柜的好眼力!”石小四一笑,显得尤为阴森。
“惭愧惭愧!年老眼花,石大侠驾临,老汉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牛爷说着,又冲石小四抱抱拳。
“老掌柜休要客气……”石小四说着,眼角的余光又瞅了瞅坐在墙角的少年。
“石大侠请坐!羊倌,快给石大侠沏茶!上酒……”牛爷说着,冲后厨喊了一声。
“就来……”一直躲在后厨的羊倌应答了一声,提着个铜壶走了出来,一只鸡爪子一般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不必了……”石小四一摆手,突然看见牛爷浑浊的老眼中不经意间透出一股老狼一般的凶光,心头突然觉得一凉,立在了原地。
“石大侠!您看——您看,老汉这小店,本小利薄,经不起大的风浪,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已经——已经出手了,就不要跟这几个弟兄过不去了!依老汉看,这——这,就放他们一马吧……”
“嗯……”石小四迟疑片刻,看看少年,再看看牛爷,突然转身,对那一群早吓得没了人形的大汉断声喝道:“看在老掌柜面子上,今天就放你们一马!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偷到我石小四头上……”
话没说完,一群人如遇大赦般一股脑跑了出去,连滚带爬、狼狈不堪,活似驱散了一群流浪狗。
“多谢石大侠赏光!请坐!”牛爷说着,将石小四按坐在一张木凳上,转过头朝里面喊道:“羊倌,上酒!”
羊倌应答着,端着酒菜走了出来,摆在桌上。
还是一盘羊肉、一盘花生、一盘豆干,一般不知是什么的黑乎乎的东西。
当然,还有酒。
“石大侠,穷乡僻壤,没什么可招待的!一杯薄酒,不成敬意!石大侠请……”牛爷说着,亲自拿起酒壶,倒了一杯,双手送到石小四面前。
石小四一把接了过去,送到嘴边,又转头看了看坐在墙角里的那个少年。
“呵!好热闹啊……”伴随声音,两个男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看着地上的尸首,走在前面的红脸男子扯着几根老鼠胡子,冷冷地说道。
“哦!二位,今天怎么有空驾临老汉这个小店呢?真是稀客!真是稀客!二位请坐!请上座!”牛爷一看这两个男子,慌忙丢下石小四,抱着拳迎了上去。
“牛爷!你这店里今天缺肉啊!”走在后面的一个络腮胡子的男子看见牛爷,摆摆手,指着地上的尸首冲牛爷说道。
“二位先坐!”牛爷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转身朝里面喊道:“羊倌,尤二嫂,先把屋子收拾一下!”
听见喊声,正在里面准备酒水吃食的羊倌跟那个粗笨的女人急忙走了出来,尤二嫂几步赶上去,抬起马帮主一双穿着牛皮靴子的脚,羊倌拖着腿紧走几步,也赶上去抬起了一双胳膊,俩人一用力,将马帮主魁梧的躯体抬了起来,有些吃力地走了出去。
那边羊倌跟尤二嫂忙着“收拾”屋子,这头牛爷自行走进后厨,抱来一大坛子酒,又端来几盘下酒菜,摆在桌子上,亲自替两个男子斟满了酒。
返回抬流沙帮二当家尸首的羊倌看见这一幕,有些不解地低声问尤二嫂:“今天这老掌柜咋这么热情?咋回事……”
走在前面的尤二嫂哼哧哼哧喘着粗气,一个字也不说,好半天,蹦出一句:“你管的真多……”
天气略微还有些燥热。
几碗酒下肚,络腮胡子的男子许是有些热了,一把扯下衣衫,随手搭在长凳上。
这边坐着的石小四一瞅,两只深陷的眼睛突然放出异样的光芒!
那男子赤裸的胳膊上,赫然刺着一只青色的马头。
他一步蹿到桌前,倒头就拜。
两个男子悠然喝着酒,对石小四似乎视而不见。
跪在地下的石小四那顾得了这些!行完大礼,又朝两个男子一抱拳,恭恭敬敬地问道:“小弟斗胆!敢问两位可是靠山帮的大哥?”
“嗯……”络腮胡子喝下一口酒,斜着眼睛瞅了石小四一眼,含含糊糊地答应道。
“两位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石小四说完,又拜了一拜,高声说道:“在下关中石小四,江湖人称‘石鬼手’,久慕靠山帮威名,特来相投!”
“石小四?石鬼手?莫不是——莫不是关中出了名的那个贼头石小四?”红脸男子捋着他的几根老鼠须寻思道。
“正是!正是在下!”
“你——”络腮胡又灌下一碗酒,伸出空酒碗,斜着眼睛瞥一瞥石小四。
“正是——小弟此次前来,别无他物,只有三匹好马!权作觐见之礼!”石小四说着,用手一指门外。
门外果有三匹白马,高大壮美,神俊非凡。
“马?”红脸男子顺势一看,又寻思道。
“是!三匹好马!宝马!不瞒两位大哥,这几匹马可是有些来历的!它们本是‘白面郎君’白宣义跟他两个随从的坐骑,小弟素知,白宣义这小子,曾盗取过贵帮马匹……”石小四急于表功,将心中所思悉数倒了出来。
“那白宣义的坐骑怎么到了你手中?”
“大哥在上!小弟不敢隐瞒!小弟向来仰慕贵帮!久有拜会之意,只可惜囊中羞涩,没有觐见之礼!十日前,小弟无意中得知‘白面郎君’白宣义欲到贵帮地界行事,故一路跟踪到此。这个盗马贼本事一般,胯下坐骑倒是千金难买的良驹!如此良机,岂可错过?盗马贼的马,也是来路不正,小弟也就取之无妨了……”
“‘白面郎君’白宣义!这混小子,一次偷了老子二百匹马!”络腮胡嚼着肉,忿忿不平地说道。
“那……”红脸男子指着地上的血迹,若有所思地问道。
“大哥!也怪小弟一时疏忽,宝马到手,贪吃了两口黄汤,马让流沙帮那群乌合之众给盗了……”
“然后你杀人?”
“实在是迫不得已!杀人绝非小弟本意,只是为了要回宝马,怎奈这流沙帮欺人太甚……”石小四说着,望望红脸男子,心头不免有些发颤。
“几个泼皮,杀了就杀了!”
“对!泼皮!”石小四连忙迎合,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只是——‘白面郎君’白宣义,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无影贼王’白天雕的儿子,杀了他,不免得罪了这个老无赖,天天盯着你,日日聒噪纠缠不清,如何是好?”
“这个无妨!大哥敬请放心!”石小四说着,转身拎过一个包裹,双手奉上:“白天雕人头在此!”
“哈哈!”络腮胡接过包裹,也没打开,随手往地上一扔,大声说道:“以后老子的马圈可就要清静一会了……”
见火候已到,石小四重新拜倒在地,高声说道:“小弟仰慕贵帮已久!万望两位大哥做个引荐……”
“好!”红脸男子捋着胡子,轻轻说了一声。
石小四大喜过望,双手抱拳:“多谢两位大哥!大恩大德,小弟没齿难忘!”
“砰!”一声闷响,石小四挨了重重一脚。
“小小毛贼,也想加入靠山帮!”红脸男子端起酒碗,自顾自地说道。
“什么东西……”络腮胡又抓起一块羊肉,不屑地念叨着。
那个黑瘦的身影早飞出了门外,仰面躺在土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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