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弹子球

第10章


非连续下到将一切都淋透不可。地面已经湿漉漉的了。树木、高速公路、农田、汽车、房屋、狗――大凡一切都吸足雨水,整个世界充满无可救药的阴冷。
沿山路爬行一会,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来到水库跟前。由于下雨,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广阔的水面触目皆是下泻的雨丝。水库遭雨淋的光景比想象中的凄惨得多。我们在水库岸边停住车,坐在车中喝热水瓶里的咖啡,吃双胞胎买的小甜饼干。饼干分咖啡、奶油和果汁味儿三种。为了一视同仁,我三种都吃,且平均地吃。
这段时间里,雨仍往水库不停地洒泻。雨下得很静很静,音量也就是把细细撕开的报纸屑撤在厚地毯上的那个程度。勒鲁什的电影中常下的雨。
吃罢饼干,各自喝完两杯咖啡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拍打膝盖。谁都没开口。
“好了,该做事了。”双脑胎中的一个说。
另一个点头。
我熄掉烟。
我们没打伞,冗自朝尽头处探向水库一例的桥头走去。水库是人们为截断河流建造的。水面弯得不自然,样子就像要冲洗山腰似的。据水的色调,可以感觉出水深得令人怵然。雨在水面溅起细微的波纹。
双胞胎之一从纸袋取出那个配电盘递给我。配电盘在雨中显得比平时饥寒交迫。
“说一句祷词。”
“祷词?”我一声惊叫。
“葬礼嘛,要祈祷的。”
“没想到。”我说,“现成的一句也没有。”
“什么都行。”
“无非形式。”
我冒着从头顶淋到脚趾尖的雨,搜刮合适的词句。双胞胎神色不安地交替看着我和配电盘。
“哲学的义务,”我搬出康德,“在于消除因误解产生的幻想……配电盘哟,在水库底安息吧!”
“扔!”
“扔?”
“配电盘啊。”
我猛劲儿向后抡起右臂,以45度角拼力扔出配电盘。配电盘在雨中划出动人的弧形,打在水面。波纹缓缓漂漾开来,荡到我们脚下。
“好精彩的祷词。”
“你想出来的?”
“当然。”我说。
三人淋成了落水狗,靠在一起久久注视水库。
“多深?”一个问。
“深得吓人。”我回答。
“有鱼?”另一个问。
“凡水必有鱼。”
从远处看我们,我们肯定像一座造型不俗的纪念碑。
12
那个星期四的早上,自人秋以来我第一次穿上了毛衣。普普通通的灰色“赛特兰”毛衣,腋下开了点线,但穿起来挺舒服。我比往常略为用心地刮了胡须,穿上厚些的布裤,又拉出高腰皮鞋登上。鞋看上去像蹲在脚前的一对狗崽。双胞胎满房间翻来翻去,找出我的香烟、打火机、钱夹和月票并递过来。
在事务所桌前坐定,边喝女孩斟的咖啡边削六支铅笔。房间到处都是铅笔芯味儿和毛衣味儿。
午休时在外面吃完饭,再次逗阿比尼西亚猫玩。从橱窗玻璃一厘米左右的缝隙伸出小指尖,两只猫马上扑过来咬我的指头。
这天宠物商店的店员让我抱了猫。摸起来手感像在摸高档开司米羊毛衫。猫把凉津津的鼻尖触在我嘴唇上。
“非常愿意和人亲近。”店员介绍说。
我道过谢,把猫放回橱窗,买了盒派不上用场的猫食。店员整齐包好递给我。我夹起猫食包走出宠物店时,两只猫像注视一片残梦似的定定看我。
回到事务所,女孩为我拍去毛衣上沾的猫毛。
“逗猫玩来着。”我随口解释说。
“腋窝开线了。”
“知道,去年就那样。抢现金押运车时给后视镜刮的。”
“脱下。”她并无兴致似的说道。
我脱下毛衣,她在椅旁架起长腿,开始用黑线缝腋窝。这段时间里我折回桌前,削罢午后用的铅笔,投入工作。不管谁说什么,在工作方面我这人却是无可挑剔的。我的做法是:从良心上尽最大努力在规定时间内做好规定的工作。若在奥斯威辛①[①奥斯威辛:波兰语称AMschwitz,波兰南部工业城市。二战期间德国法西斯曾在此设立大量关押残害犹太人的集中营],我肯定大受赏识。问题是,我想,问题是适合我的场所无不落后于时代。我想这是奈何不得的。不必追溯到什么奥斯威辛和双座鱼雷攻击机。没有人再穿什么迷你裙,让・保罗和詹姆斯・迪思也不再听了。最后一次看穿连袜健美裤的女孩是什么时候来着?
时针指在3点,女孩照例把热日本茶和三块糕点端到桌面。毛衣也灵巧地缝好了。
“喂,跟你商量点事儿可好?”
“请。”说着,我吃了块糕点。
“11月旅行的事,”她说,“北海道怎么样?”
“不坏。”我说。
“那就定了。没有熊?”・
“有没有呢,”我说,“该冬眠了吧。”
她放心似的点下头:“对了,陪我吃次晚饭好么?附近有一家餐馆,虾蛮够味儿的。”
“好好。”我应道。
餐馆位于幽静的住宅街的正中,从事务所搭出租车只要5分钟。刚一落座,一身黑服的男侍应悄无声息地踩着椰树纤维地毯走过来,放下两块爬水板般大小的菜谱。我要了两瓶饭前啤酒。
“这儿的虾特好吃,活着煮的。”
我喝着啤酒“嗬”了一声。
女孩用纤纤的手指摆弄脖子上挂的项链坠儿,摆弄了好一会。
“有话想说,最好饭前说完。”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该如此说话。总是这样。
她微微一笑。由于懒得把约四分之一厘米的微笑退回去,微笑便在嘴角逗留下来。店里空得很,连虾抖动胡须的声音都似乎听得到。
“现在的工作,中意?”她问。
“怎么说呢,对工作从没有这样考虑过。不满倒是没有。”
“我也没有不满。”这么说着,她吸了口啤酒,“工资不错,你们两人又和蔼,休假也享受得到……”
我沉默不语。已经许久没认真听人说话了。
“可我才20岁啊,”她继续道,“不想就这样到此为止。”,
上莱时间里,我们的谈话中断。
“你是还年轻,”我说,“往下要恋爱,要结婚,人生一天一个花样。”
“哪会有什么花样。”她用刀和叉灵巧地剥着虾壳,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没有人喜欢我的。我这辈子也就缝缝毛衣、做个破玩艺儿逮蟑螂罢了。”
我唱叹一声,觉得陡然老了好几岁。
“你可爱、有魅力、腿又长,脑袋也够灵,虾壳都剥得精彩――肯定一帆风顺。”
她全然不声不响,闷头吃虾。我也吃虾。边吃虾边想水底的配电盘。
“你20岁时做什么来着?”
“追女孩啊!”1969年,风华正茂的岁月。
“和她怎么样了?”
“分手了。”
“幸福?”
“从远处看,”我边吞虾边说,“大多数东西都美丽动人。”
我们进人尾声的时候,店里开始一点点进人,刀叉声椅子吱扭声此起被伏。我点咖啡,她点咖啡和蛋奶酥。
“现在怎么过?有恋人?”她问。
我思付片刻,决定把双脑胎除外。
“没有。”我说。
“不寂寞?”
“习惯了,通过训练。”
“什么训练?”
我点一支烟,把烟朝她头上50厘米高处吹去:“我是在神奇的星辰下出生的。就是说,想得到的东西――不论什么――肯定到手。但每当把什么弄到手时,都踩坏了别的什么。可明白?”
“一点点。”
“谁都不信。但真是这样。三年前我就意识到了,并且这样想:再不想得到什么了。”
她摇头说:“那么,打算一生都这样过?”
“有可能。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果真那么想的话,”她说,“活在鞋箱里最好。”
高见。
我们往车站并肩前行。由于穿了毛衣,晚间挺让人倔意的。
“OK,努力就是。”她说。
“没帮上什么忙。”
“谈谈心里就踏实多了。”
我们从同一月台乘上方向相反的电车。
“真不寂寞?”最后她又问一次。
我正找词回答,车进站了。
13
某一天有什么俘虏我们的心。无所谓什么,什么都可以。玫瑰花蕾、丢失的帽子、儿时中意的毛巾、金・皮多尼的旧唱片……全是早已失去归宿的无谓之物的堆砌。那个什么在我们心中仿惶两三天,而后返回原处。……黑暗。我们的心被掘出好几口井。井口有鸟掠过。
那年秋天一个黄昏俘虏我的心的,其实是弹子球。我和双胞胎一同去高尔夫球场8号洞区的草坪上观看火烧云。8号洞区是理想打数5的长洞区,一无坡二无障碍,唯独小学走廊一般平坦的草地径直铺展开去。7号洞区有住在附近的学生学吹长笛。在撕肝裂肺般的双高8度音阶练习的伴奏声中,夕阳在丘陵间即将沉下半边。就在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弹子球俘虏了我的心。
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弹子球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急速膨胀开来。一闭上眼睛,缓冲器击球的声音、记分屏蹦出数字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
1970年,正是我和鼠在爵士酒吧大喝啤酒时期。那时我绝不是个执著的弹子球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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