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青坊老宅

第55章


下了电车,小媛媛跟着母亲,走过一条弄堂又一条弄堂,越走越僻静,越走离繁华市区越远。
  母亲告诉她,到了。她却看见眼前的房子里,一大排烧水的炉子,不停地有人提着水瓶来打水。原来外婆家是烧“老虎灶”的。
  上海的老虎灶,在宜市叫茶水炉子,专门卖开水的。外婆家楼下就是老虎灶的门面,门面里有一个很大的灶,灶上有六个锅,那种锅是专门烧开水用的,直筒,上下差不多一般粗,锅的后面有一个一米见方的大烟囱,烟囱的后面堆着从米厂买来的砻糠,即稻子脱了米后的稻壳,用来烧水。砻糠不耐烧,但燃火快,因此店里堆了很多,小山一样。这样的老虎灶有两个特点,一是灰尘大,二是温度高。外婆的家就在老虎灶的楼上。
  小媛媛跟着母亲进了屋,立即感到全身暖烘烘的,还没有上二楼就开始出汗了。到了二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间中央有一个四方的大柱子,原来是楼下的那个大烟囱,穿过楼上房间伸出屋顶。想像一下,房间的正中央有一个一米的大烟囱,这还是个家吗?不仅如此,楼下的老虎灶,从天不亮就开始烧,一直要烧到晚上十点钟,大烟囱就一直在发热,使杜家长年的温度,都维持在四十多度。还有那砻糠带来的灰尘,使家里所有的厨柜、桌面、地面,长年累月覆盖着一层白白的灰。
  小媛媛在上海对什么都适应,语言、饮食,包括上海那漂白粉味道很浓的自来水。跟着外婆一起生活,基本上没有问题。问题出在住房上,具体说,就是出在那个大烟囱上。盛夏的房间里,那每天由烟囱带来的四十多度的高温,无论外婆家那台旧华生牌电风扇怎样吹,吹出来都是暖烘烘的风。虽然每天晚上十点后,老虎灶就不烧了,但烟囱的温度要到下半夜才能降下来。刚睡不了几个小时,早晨五点,老虎灶又要生火了。小媛媛热得日夜无法入睡,长了一身的热疮。是热疮而不是热痱子,热痱子是一粒一粒的,热疮是一块一块的,最后严重到全身都肿了,又痒又痛。小孩子忍不住就用手去抓,把皮肤抓破了,又不停地出汗,汗水不仅让伤口又疼又辣,而且又发炎了。小媛媛日夜哭,越哭越燥,越燥热疮越严重。最后出现了脱水症状,送到医院去输液补水。
  杜阿娇明白了,如果还坚持要女儿住在上海,这孩子恐怕命都保不住,只得带着女儿逃也似的回到宜市。轮船顺着黄浦江进入长江往宜市开,江风吹在小媛媛身上,使她十几天来第一次睡得那样的香。
  回到宜市后,老宅里阴气重,只要有一点微风,房间里就是阴凉阴凉的,小媛媛身上的热疮很快就好了。杜阿娇想,再也不能送女儿回上海读书了。
  那时杜媛媛虽然还小,但上海家中的房子却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那粗大的烟囱,她一想起就害怕。后来,她进母亲的袜厂工作,厂里也有一个高大的烟囱,杜媛媛从来都是绕开走。她到厂里后曾经喜欢上一个小伙子,高高大大的,非常英俊,长得有点像日本影星高仓健,但就是因为他在锅炉房工作,杜媛媛一想就害怕,不得不分手了。
  杜媛媛失去了在上海受教育的机会,这让她遗憾一生,她想如果在上海读书,自己绝对不会落得个当个体户的结局。后来杜媛媛的一生追求,就是在上海能有一间房,哪怕是个亭子间。一套房那是杜媛媛做梦都不敢想的。
  在宜市,虽然杜家的住房远比在上海的大,但住在这个陈旧的老宅里,能舒心吗?如今,老宅要拆,杜媛媛简直可以说是欢欣鼓舞,因此,每天都在打听老宅拆迁进展的情况,每天都在计划着老宅拆了以后,分新房的事,连梦里都是这个事。
  如今,杜媛媛口袋里已经有了几个钱。杜媛媛是改革开放最早的受益者。
  杜媛媛最初下海,也是被逼出来了。
  初中毕业后,没有回成上海的杜媛媛连宜市都呆不下去了,那时已开始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虽然叫“号召”,实际上不去是不行的。跟当年母亲在上海一样,也是街道居委会的老妈妈们来动员。老妈妈每天都要登门,甚至一天几次,叫你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你要是坚决不走,老妈妈们也有办法,她们会拿几个破锣破鼓,每天到你家门口来敲锣打鼓,美其名曰欢送,还会打着一条横幅: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杜媛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去了农村插队,当了一名“知青”。
  在农村,杜媛媛吃了大苦,晒黑了,长胖了。不好好劳动不行,招工上调是要表现好的,现在不咬咬牙吃点苦,回不了城,就要变成村姑了。向来杜媛媛比小郑能吃苦,跟她在农村几年的锻炼有关。
  几年后,杜阿娇所在的袜厂到农村知青点去招工,杜媛媛因表现好,又是本厂职工子弟,就被招回城了。走了一圈,还是回到原地,女承母业,当了一名织袜工。
  好景不长,后来尼龙袜子盛行,杜媛媛她们生产的那种花花绿绿的线袜市场越来越小,只能在农村销售,再后来,农村的青年也不穿了。袜厂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工厂只好从各车间抽调年轻灵活的女工出去推销袜子。
  杜媛媛虽然在厂里人缘并不太好,但长得漂亮,人又灵活,自然在被挑选的人员中。本来就不安心待在织袜机前的杜媛媛,没想到从此走进了商海。由于推销袜子,她接触了市场,后来就干脆离职当起了个体户,自己销袜子。
  袜子的市场越来越小,她就转行卖服装。最近,发现卖“大阪西服”很有赚头,她又把其他的服装生意停了,专门卖“大阪西服”。现在工商部门严格查处“大阪西服”,杜媛媛这个生意,恐怕也好景不长。
  老宅里大部分人家中午都会回来烧饭、吃饭。如果在外面吃饭,就要多一笔生活开支。住在老宅里的人,都是生活在温饱线边缘的小市民,只有处处节俭点,才会有一点小节余,如果大手大脚,就会入不敷出。中午在外面吃饭,对于老宅里的人来说,那就是大手大脚了。
  大人们回来了,孩子们当然也都放学回家吃饭,孩子们一回来,整个宅子里就人声鼎沸了,昨夜还阴沉沉的老宅,充满了人气和阳光。
  杜媛媛被孩子们上学的吵闹声弄醒了,一睁眼,看见小郑也在旁边躺着,她推了推小郑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小郑连忙坐起来,看看表说:“一个多小时吧。”
  杜媛媛埋怨道:“怎么不叫醒我?快吃饭,下午不是约好了给李全城店里送货,顺便把钱结回来吗?”李全城是个卖服装的个体户。
  小郑心疼地说:“媛媛,这钱挣得太辛苦了。”
  杜媛媛用手拢了拢头发,说:“不苦,等有了新房子,我们就把吃的苦补回来。”
  突然,一阵很急的敲门声,吓得杜媛媛本能地把那蛇皮袋塞到床下去了。门外一个人在叫:“小郑啦!你们家什么东西烧糊了,当心火星啦!”
  喊叫的人是住在一进东厢房的张翠霞。她与杜媛媛家中间只隔着一个前院,杜家烧糊了东西,糊味首先就飘到他们家,张翠霞是个直性子,有什么事马上就大嗓门喊出来了。
  小郑一听张翠霞叫,马上跑进了厨房,原来他把菜泡饭倒回到锅里用余火热着,结果他自己也睡着了,锅里的泡饭就糊了。小郑说:“张妈妈,对不起,是我把饭烧糊了。”
  张翠霞说:“小郑,要当心啦,烧糊饭是小事,弄出火来了,可就不得了啦,一起火,跑都跑不出去的。”张翠霞是一个口无遮拦的人,说话从来不忌讳,而她的丈夫吴富生又特别怕犯忌讳,所以两人几乎每天都争吵。
  杜媛媛走进厨房,掀开锅盖,一股焦糊的白烟冒了出来,一锅菜泡饭已经不能吃了。小郑抱歉地说:“我马上再烧,我马上再烧,很快的。你知道我烧饭的技术。”
  杜媛媛并没生气,自己累,小郑也和自己一样累,今天连肩膀皮都磨破了。想想,杜媛媛反而心里有点过意不去,“算了,不吃了,我们上街随便买点吃的,下午约好去李全城那儿结账,这人信誉不好,去晚了找不到他又结不成账了。走吧。”说着,两口子又背起蛇皮袋,一前一后出了门。
  李全城果然不在,账没有结成,只好又去其他地方送货结账,一忙就忙到下午快五点了,这才想起吃饭的事。杜媛媛看看表,望着小郑说:“算了吧,再过一会儿就吃晚饭了,咱们还是回家自己烧吧。”小郑知道杜媛媛还是不想多花那几个钱。回到家,杜媛媛已经浑身上下都没有一点力气了,一下子就瘫倒在床上,小郑立即进了厨房。
  天色逐渐地暗了下来,如同鸟儿归巢一样,老宅里的人,从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带着一身的疲惫,纷纷回到老宅的家中。
  张翠霞今天很烦,她是市供销社下面果品公司一间水果店的门市部主任,大小也是个官,总共管着六个人。今天她心烦的是,水果店已承包了,自己是承包人,不是自己要求承包的,而是上面要求必须承包。今天一个月的生意盘下来,发现又亏了。
  如今的水果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早先水果生意基本上是果品公司垄断的,每年派业务员到水果产区去采购,烟台的国光、青帅苹果,安徽砀山的酥梨,广东的香蕉,新疆的哈密瓜等等。别人只能做做本地产的一些质次的水果,如桃、西瓜、粗梨等。
  改革开放以后,产地的果农变聪明了,市场决定价格,他们不再会把水果以一个价卖给国营公司,谁出的价高,他们就卖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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