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伊人

第27章


无论我们的教育体制怎样改革,小姑娘们从小所受的教育仍旧是将为人妻、将为人母的训诫,出卖自己的性格、理解、未来换取一些得不偿失的安全、食物的方法,这是人类得以延续的信念,所有对此信念不忠的人都将得到惩罚。对人类这样一种社会性动物而言,孤独就是最大的惩罚,人有能力和一切抗衡,惟独不能和孤独抗衡。而现在没人再忠诚于这样迂腐的信念了,更多的人在背叛,在努力推翻它并建立起新的、相反的信念,因为这个令人无法信任的时代实在不值得人为之牺牲。或许并不是孤寂的女人值得同情,而是这个时代,这个时代自以为幸福着的女人。男人们并不会因为你们的精心伺从而多看你们一眼,他们只会留恋酒吧里的侍女还有身边娇小玲珑的女职员,在她们那里他们被自由地尊崇,而你们因为被尘封在那里沉默地微笑才被授予了最高的荣耀。 
  湄迷迷糊糊刚睡着一会儿,天就大亮了,然后,电话铃又响了。 
  “谁呀?”湄含含糊糊地问,眼也没睁。 
  “是我,阿湄。”湄蓦然惊醒,怎么可能? 
  “你还好吗?”石磊的声音一如从前那样清泠。 
  “很好,不烦您老操心。”湄生硬地说。 
  “阿湄,我想见你!”石磊语气坚定。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我一会儿就得走了。”湄也语气坚定。 
  “回家吗?”石磊问。 
  “对。”湄说。 
  “我去送你好不好?”石磊平和地说。 
  “不需要。”湄仍旧很冷硬。 
  “我马上过来。”石磊说。 
  “我不想见你,我也没时间。”湄大声说。 
  “见我一面好吗?有些话我想当面说。”石磊沉郁下来。 
  “有什么好说的?不早就说完了吗?我也不想听你说。”湄说。 
  沉默。两个灵魂在对抗的时候惯有的沉默。在沉默中激烈碰撞又深情触摸。湄听到电话里有汽车喇叭的声响。 
  “待会儿见。”石磊挂了线。 
  湄匆匆起床,洗脸、刷牙、化妆,收拾停当之后,站在卫生间大镜前,骤然感到一种失落。一阵突如其来的对自己的憎恶散布在湄的脸上,湄颓然地躺回床上。 
  听见敲门声,湄没有动。敲门声响了很久,湄坐起又躺下。接着听见了钥匙的开门声,湄笑容一闪,旋即表情又恢复了僵硬,但她还是从床上站了起来。仅仅是站了起来,并未走动。只是站在床边,卧室里。 
  脚步声一步一步近了。静止下来。 
  这是一个由空间和痛苦的时间构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是一段极度纯粹、痛苦、变形的岁月。如果这段岁月还留给人什么感觉的话,不是敬重,而是怜悯。 
  “阿湄!”石磊干涩地从口中挤出这两个字,沉痛地望着湄。 
  “石磊!”居然还是那个轻柔而销魂的嗓音!好像是从岁月的褶痕里抽出了记忆,艰难却又清晰。在一刹那,回到了过去。过去何其遥远,却又须臾未曾疏离!或许你也曾对回忆感到恐惧,或许这恐惧俨然已成为你不堪重负的病疾。而这一刻,你被不可思议的一种力量无情地赦免了,不留任何反抗的余地。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历经沧桑,而沧桑有时候是多么地没有意义! 
  “阿湄,过了年,我们就办离婚了。对不起,我不想再隐瞒你。她回来就是来跟我离婚的,她爱上了别人,这一次,还跟她一起回的北京。我承认我很卑鄙。当初我认为我们还是有感情的,刚开始是我不想离,后来,她也答应不离。我真的怕对父母、家人造成伤害,我怕我承担不起,谁知道伤你伤得这么深,我每天都会想起来你对我的好,你对我的宽容,你对我的期待。没人对我这么好,没人!可是我却伤害了你!我尽力在矛盾中平衡,但事实是,我的确无法再和她生活下去了,生活很平静,也很淡漠,日子比水还要淡,似乎一生都将这样耗下去,彼此陌生,又似乎彼此熟悉。我终于明白,都过去了,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上次你打电话时我们刚刚决定离婚,但没有离婚我无法面对你,我也不敢见你。这几天心慌得厉害,我知道再不见你我会发疯的,我怕来不及!我怕你要离开我,我怕!阿湄!”石磊紧紧抱住林湄。湄不言不语,脊背僵硬着,旋即又松懈下来。   
  水流无痕(10)        
  “阿湄,我不能没有你!我知道错了,说什么都不能收回对你的伤害了,原谅我,阿湄!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我需要你!”有一滴泪滴落在湄脖子里。 
  如果爱的男人是上帝,那么除了上帝的命令,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这个女人离开她热爱的上帝。重要的不是困难、险境、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是上帝本身是否允许。然而,出尔反尔的上帝,不再能骗取信任。女人虽然是不明智的,但是仍能够察觉到自己面临的厄运,躲 
  避厄运是生命的旨意。湄似乎在跟比以前更多的痛苦搏斗,快要耗尽一生的气力。她试图使自己看到他所说的未来,但未来太遥远,就像在山的那边,在另一个世界。 
  “我爱你!阿湄!现在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爱你!” 
  就像在说一种可能,仅仅是一种可能,而这种可能究竟有几分可能很令人怀疑。即使令人怀疑,这些可能仍旧如此强烈,以至于使清醒的灵魂完全静止沉默,不再怀疑。我们拥有我们面前的一切,而且,面前这一切这一刻已与世隔绝,保证了它的绝对纯洁。 
  “没有你我不会幸福的,阿湄,别离开我!我知道错了!原谅我!原谅我!” 
  “我们都错了!石磊,我们都错了!”湄喃喃地说。 
  经历了那么多,走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发生呢?怎么可能呢?那我们又是怎样长大的呢?怎样长大似乎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长大了。长大之后就要承认一个事实,这个世界有男人和女人之分,然而,上帝赋予他们一样的生命,一样的义务和责任,为什么还要刻意区分他们? 
  “是我错了,阿湄,是我的错!”石磊哽咽着。 
  “晚了,石磊,晚了。”湄泪如断珠。 
  “不晚!不晚!不晚!让我们重新开始吧,重新开始!”石磊用力搂紧了湄。 
  “我们还能找回年轻吗?还能吗?”湄淡淡笑了。 
  “都过去了,阿湄,都过去了,相信我!”石磊狂躁地、狠狠地吻住了湄的唇,舌尖上咸咸的、苦苦的、涩涩的。天旋地转的,湄感觉到身体在飞速悬荡着,悬荡着。 
  过了安检,隔着透明的落地玻璃窗,远远地,湄看了一眼石磊,那曾经最亲爱的、最熟悉的人,孤独地站在另一个世界。仅仅一窗相隔,却已遥远得不能再遥远了。而在昨夜他还是那么亲近。 
  站在候机大厅,湄却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了。走,或者是留,在这一刻居然成了问题。这个问题的起因居然仍旧是那个既熟悉又陌生、既亲近又疏远的男人。湄凭空想抓住些什么,或者是过去,或者是未来,统统不确定。整件事件就像一个幸运或不幸运的误解,忽悠在心里,有一种失重的感觉,悬浮在半空中,没有任何可依附的物件。湄开始怀疑刚刚发生过的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摸摸脸颊,似乎仍被眼泪浸泡着,紧绷绷地膨胀,却又光洁饱满,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曾经发生过什么。或许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么,是在梦里吗?在梦里,她又想去向哪里呢?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湄正在想,自己天性是不是根本没有能力去爱呢?或者是早已耗竭?大伟祝她旅行快乐。湄说,谢谢。是谁的声音在拥挤的人头上方游荡呢?缥缈,却又沉重着?这一张张焦急而又漠然的面孔,像车站墙上乱七八糟的招贴画一样,不和谐却又十分和谐地堆积着,充斥着暧昧的激烈,是幸福?还是痛苦?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混杂在一起,以至于面孔都扭曲了?或者什么都没有?他们和自己一样,只是盲目地空洞着? 
  茶马古道上拥堵的巷子里,一家幽静的客栈。阳光顺着四尺见方的天井,从青色的瓦檐坠落。房子是依坡而建的,层层叠叠往上推移,巴掌大的庭院居然支撑起一步一景的职责,然而,错落有致,除了楼梯惊人地狭窄,整个院落还是井然有序、有条不紊的。就是在这样一个狭仄的空间里,硬生生挑出一个两米多宽的大阳台,顺着阳台的底线拉出一道花槽来,种满了各色各样的花,诸如太阳花之类不值钱但好养、又好看的、色泽艳丽的花朵。一米多高水泥的阳台高沿上摆满了杜鹃、吊钟、海棠,甚至仙人掌类的植物。阳台一侧铁丝绷的方格子上,爬着几株常春藤类的植物。阳台上摆了两个树根做的茶桌,没有上漆,灰灰黑黑,倒也更添几分朴拙。这个宽大的阳台只供两个房间的住户享用,一间住着一对从荷兰来的年轻夫妇,金发碧眼,整日笑容可掬,生活极有规律,朝九晚五,总是坐在两把低矮的藤椅上,晒着太阳看书,茶桌是用来摆咖啡的。另一间山岚住着,通常也只是黄昏时她才坐在这里喝茶、发怔。三个人,两间房,平时照面也都只是点头说句“hello”罢了,难得谁会下决心去说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对方的语言。相安无事,日子也算过得太太平平,悠闲宁静。 
  通常,山岚坐在屋里写东西,透过桌子对面整扇墙的玻璃窗,可以看见远处一座小山坡,蓝天白云,只要不是阴天,每天都可以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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