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伊人

第37章


虽然是夏天,岚仍然在白色T恤外套着一件四口袋的军绿色上装,口袋里鼓鼓囊囊都是东西。只有这样。因为许多东西可以用起来更顺手,这就像是一种游戏规则。方便、实用、多功能,是野外生存的第一要求。而城市的要求则与之相反,美观是第一要素。山岚不是想特立独行,但委实是她的行囊里找不到这种美观却不实用的东西。   
  水流无痕(26)        
  岚站在一年前她从青岛回京时阿晖接她的地方、机场内那家出售鲜花的商铺的玻璃门前,来来回回找了很久,也没看见阿晖的影子。岚想是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看惯了空旷,乍一看这人来人往的就有点儿眼晕了吧?就像是眼睛不是世界的主人,而世界是眼睛的主人似的,奴隶显然对主人的指令无法理解,十分茫然。 
  岚不得不拨通了阿晖的电话。阿晖说,马上就到,让她再等一会儿。机场大厅里轰鸣着 
  各种各样的声音,人的声音和物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引起了空气的共振,便又各自改变了音律,更加分不清了。即便如此,透过那条看不见的无线电波,岚还是听到了雪山山谷的风吹了过来,扬起了一些沙,打在脸上,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 
  没有想象中的拥抱,没有喜极而泣,没有凝望,没有注视,没有沉默,就像一对老朋友,时常联系,彼此熟悉,彼此疏离,彼此淡漠,彼此按程序寒暄致礼。 
  机场高速路上。山岚试探着把手覆盖在阿晖闲置在腿上的手上,眼睛看着他,却没有任何能够表露的情绪。 
  “怎么啦?”他侧过头看了一眼岚,又把眼光抽了回去,盯着前方的路面,顺便把手也从岚的手下抽了回去,放在车挡上。 
  “没怎么。”岚微笑了一下。手收回去之后却尴尬地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好像这只手原本就是多余的。 
  “还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想吃什么?”阿晖盯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 
  “随便吧。”岚说。如果说这三个月里,岚在高寒地带营养不良,想吃很多很多东西的话,这一刻,她的身体也是拒绝任何精美食物的。一个人大脑严重缺氧的时候,胃也就功能紊乱了,失去了食欲。身体和思想总是相辅相成的,这就是十个月以来岚的体会。即使是垃圾,只要能吃,岚也会吃,食物再也不是能够诱惑山岚的东西了。不是了。 
  “什么叫随便啊!到底想吃什么?”阿晖嘴巴里莫名其妙迸出的小火星儿让岚一时心慌意乱。 
  “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好了。”岚急急地、怯懦地说,似乎是害怕第三次世界大战会因为她不慎说错的一句话而爆发。 
  “我没胃口。打了一夜牌,又从香山赶过来。”阿晖皱着眉,语气中透着不耐烦。 
  “我在飞机上吃了,也没什么胃口,那就不吃了吧。”岚小心翼翼地说。没有任何理由的心痛在体内奔流,脸上却是极尽献媚的笑容。 
  “这不是赶上吃饭点儿了吗?总得吃饭吧。”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好吧!离家近的就是那家川菜,还去那一家吧。”岚不得不赶紧做出选择。如果因这样一件小事激怒了一头狮子,委实不值得。岚能怎么样呢?在她还在心里供奉着他的时候,她能违背他的指令吗?她能把冈仁波齐峰推倒吗?能吗? 
  但阿晖并不想触景生情,在一家新开的饭店门前泊了车。 
  岚知道自己感受到了什么。冷漠,除了冷漠还是冷漠,不能化解的冷漠。就像原本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朋友坐在了一起,只能说些事不关己的、可说可不说的废话,就像沉默也是一种罪过,沉重更是不可饶恕的。眼光偶尔交错,距离的两只手一边推一个,使劲儿往他们身后的位置推拥着。岚喋喋不休地说着,说那些善良的藏民,说那些神奇的景色。似乎她也只能这么说下去,一直这么说着。 
  “你的感悟太多!别的女孩子逛逛商场也就满足了,你却不。别人也会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问问也就罢了,你却追问得太执著!”阿晖似笑非笑地说。岚一时语塞。 
  “你们这些背包客,或许与我们看世界的眼光不同吧?我们从小是受儒家传统教育的,所以也不得不在红尘中跌打滚爬。你们是受自己自由意志支配的人,自由得像风,行踪像云,你们活得更自我,我们是可望而不可及喽!”阿晖笑着说。 
  什么?阿晖,你在说什么?你们和我们?这之间是怎么界定的呢?难道我们不是一体的吗?你以为谁都想这么流浪吗?你以为我有好日子不愿意过,却愿意漂泊?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吗?你为什么装傻充愣呢?我走向天边,走向遥远,我想逃离记忆、逃离思念、逃离等待啊,可我逃脱了吗?我逃不脱!难道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有什么不同吗?不同的只是性别暗示贯穿在我们的教育史,从小我们就被告知,长大后我们就会变成女人,会有一个家和一个自己的孩子,会依附于某个男人,难道我要求的不是这些吗?为什么幸福对于别的女人是那么轻易,到了我这儿就这么难呢? 
  “孤独流浪的滋味儿并不好受,并不是谁都可以承受的。”岚苦笑说。 
  “你们女人怎么会这样认为呢?在我们男人眼里,流浪是件很幸福的事儿。”阿晖说。 
  “或许吧。”岚含蓄地微笑着。流浪中思念产生的痛是悠远绵长但麻木的,而现在,这痛是实实在在割在心上的。那时候,天各一方,心却感觉是亲近的,而现在近在咫尺,对方似乎不相识了。这种转换是怎么发生的呢? 
  “其实你不如写写背包客。你看,风景有人拍,历史有人记录,思想有人研究,小说有人写,这个时代的人在想什么好像没人记录,你为什么不写写你身边的这些流浪的人在想什么呢?这样吧,每年我赞助你二十万块钱,二十万太多了,可能紧张,赞助你十万,你可以走走、写写。”阿晖说。   
  水流无痕(27)        
  怕我再写关于你和我的事儿吗?因此你鼓励我就这么一直流浪下去吗?你真的不在乎我客死他乡吗?什么时候二十万对你成问题了呢?你开始计算了吗?爱情真的像流水,水流过后不留痕了吗?黄河断流了,再也不能奔腾向海了吗?岚的心重重向下沉,一直沉到了脚底,却还向下沉着,岚的身体也在萎缩,以至于抬不起头、挺不直背了。 
  陈晖的手机适时地响起来,他看了看,没接,仍放到桌上。一会儿,又响了,他只好拿 
  起来。“不行,我去不了你那儿。我下午还有事儿,改个时间吧。”“我去打牌。”“对,回头再说吧。”从阿晖躲闪的目光、闪烁的言辞中岚嗅到了什么,像一只狗一样嗅到了什么,岚却装作懵懂无知的,说:“你说得很对!的确,这方面还真没人写,你的确很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你可千万别夸我,你一夸我就晕了。”阿晖笑着说。 
  “不过我说的是真的。”岚也笑了。 
  走出饭店,穿过马路,到了车前,岚突然转过身抱住了阿晖。“你到底想怎么样?”阿晖说。一辆车从身旁呼啸而过。“抱抱我。”岚把下巴放在阿晖的肩头,说。但孤零零的后背依旧是孤零零的。又一辆车从身旁呼啸而过。岚笑了。松开阿晖,笑眯眯上了车。 
  一路无语。时间沉默着。 
  又见那道栏杆。曾经,岚好像就是为了躲避这道栏杆才跑到滇藏去的。现在,又看到了它。不过,这一次是两个人在面对它,而不是岚一个人来负担它的重量了,虽然这个人已然忘却了。 
  下车取了包,背在身上,回过头来看了看高耸入云的大楼,岚笑了,“恍若隔世啊!” 
  “你看,你总是感触太多!”阿晖似乎是在责备,是由于她太多的感触造成了她孤独的命运。岚对阿晖摆了摆手,说,“再见了!”又趴到车窗上说,“记着!女人并不想有任何感触,女人只想找个男人好好爱着,好好过日子!”边说边向后退着。 
  车渐行渐远,消失在拐角处。岚的眼泪飘落下来,岚用手抹了一把泪,笑了。 
  这,就是我要等的结果吗?这就是结果。这就是我诚实的爱情吗?这就是爱情。它想让我明白什么呢?我不明白!我曾经恨过谁吗?还没有!那么,我今天就要开始恨了!谁也别想阻挠我!可我为什么却只想用一把刀捅到心脏,如此期盼死亡呢?为什么? 
  因为过度的哀伤,岚的例假又提前来了。 
  记得去年我生日的时候,你为我做了第一顿饭,迄今为止,也是今生惟一一顿你为我做的饭。你说这是你近二十来年第一次下厨,也就是说,我是惟一一个你近二十年来最宠幸的女子,我很高兴听到这样的话。我们一起去超市买菜,这也是我今生第一次和一个男人一起买菜,而且是最心爱的男人。我什么也不说,你决定买什么,然后,你决定怎么做,我帮你洗菜、剥葱、找调料…… 
  今天,我凭着记忆,做了你那天做的那些菜,满满摆了一桌子。我仍旧坐在那天我坐的位置上,靠窗的餐桌一侧,静静地看着对面,一脸羞愧的幸福,凝望你的眼。 
  …… 
  岚坐在电脑前写邮件。自从拉萨回来之后,岚每晚都会给阿晖发一封邮件,无论长、无论短、哪怕只是说一句“晚安”。岚似乎也并不在意阿晖有没有看,会不会看,或许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早已经剥夺了他的视线,或许现在令他牵挂的是另一个女人、另一段故事和他绸缪着的未来,然而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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