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诗集

第66章


  多希望能够把脚步放慢,多希望能够回答大自然里所有美丽生命的呼唤!
  可是,我总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回答它们,从小的教育已经把我塑铸成为一个温顺和无法离群的普通人,只能在安排好的长路上逐日前行。
  假如有一天,我忽然变成了我所羡慕的隐者,那么,在隐身山林之前,自我必定要经过一场异常惨烈的厮杀吧?
  也许可以这样说:那些不争不夺,无欲无求的隐者,也许反而是有着更大的欲望,和生命作着更强硬的争夺的人才对。
  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呢?

  
     ——如果我真正爱一个人,则我爱所有的人,我爱全世界,我爱
   生命。如果我能够对一个人说"我爱你",则我必能够说"在你之中
   我爱一切人,通过你,我爱全世界,在你生命中我也爱我自己。"
——E·佛洛姆
  原来,爱一个人,并不仅仳离只是强烈的感情而已,它还是"一项决心,一项判断,一项允诺。"
  那么,在那天夜里,走在乡间滨海的小路上,我忽然间有了想大声呼唤的那种欲望也是非常正常的了。
  我刚刚从海边走过来,心中仍然十分不舍把那样细白洁净的沙滩抛在身后。那天晚上,夜凉如水,宝蓝色的夜空里星月交辉,我赤足站在海边,能够感觉到浮面沙粒的温热干爽和松散,也能够同时感觉到再下一层沙粒的湿润清凉和坚实,浪潮在静夜里声音特别轻柔。
  想一想,要多少年的时光才能装满这一片波涛起伏的海洋?要多少年的时光才能把山石冲蚀成细柔的沙粒,并且把它们均匀地铺在我的脚下?要多少年的时光才能酝酿出这样一个清凉美丽的夜晚?要多少多少年的时光啊!这个世界才能够等候我们的来临?
  若是在这样的时刻里还不肯还不敢说出久藏在心里的秘密,若是在享有的时候还时时担忧它的无常,若是爱在被爱的时候还时时计算着什么时候会不再爱与不再被爱;那么,我哪里是在享用我的生命呢?我不过是不断在浪费它在摧折它而已吧。
  那天晚上,我当然还是离开,我当然还是要把海浪、沙岸,还有月光都抛在身后。可是,我心里却还是感激着的,所以才禁不住想向这整个世界呼唤起来:
  "谢谢啊!谢谢这一切的一切啊!"
  我想,在那宝蓝色的深邃的星空之上,在那亿万光年的距离之外,必定有一种温柔和慈悲的力量听到了我的感谢,并且微微俯首向我怜爱地微笑起来了吧。
  在我大声呼唤着的那一刻,是不是也同时下了决心、作了判断、有了承诺了呢?
  如果我能够学会了去真正地爱我的生命,我必定也能学会了去真正的爱人和爱这个世界。

  所以,请让我学着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请让我学着不去后悔。当然,也请让我学着不要重复自己的错误。
  请让我终于明白,每一条路径都有它不得不这样跋涉的理由,请让我终于相信,每一条要走上去的前途也有它不得不那样选择的方向。
  请让我生活在这一刻,让我去好好地享用我的今天。
  在这一切之外,请让我领略生命的卑微与尊贵。让我知道,整个人类的生命就有如一件一直在琢磨着的艺术创作,在我之前早已有了开始,在我之后也不会停顿不会结束,而我的来临我的存在却是这漫长的琢磨过程之中必不可少的一点,我的每一种努力都会留下印记。
  请让我,让我能从容地品尝这生命的滋味。
淡淡的花香
  曾经有人问过我,为什么那么喜欢植物?为什么总喜欢画花?
  其实,我喜欢的不仅是那一朵花,而是伴随着那一朵花同时出现的所有的记忆,我喜欢的甚至也许不是眼前的大自然,而是大自然在我心里所唤起的那一种心情。
  今天,我从朋友那里听到了一句使我动心的话,他说:
  "友谊和花香一样,还是淡一点的比较好,越淡的香气越使人依恋,也越能持久。"
  真的啊!在这条人生的长路上,有过多少次,迎面袭来的,是那种淡淡的花香?有过多少朋友,曾含笑以花香贻我?使我心中永远留着他们微笑的面容和他们的淡淡的爱怜。
  恐怕要从那极早极早的时刻开始追溯吧。
小卫兵
  幼年时的记忆总有些混乱,大概是因为太早入学的关系,记得是五岁以前,在南京。
  只因为姐姐上学了,我在家里没有玩伴,就把我也送进了学校,想着是姊妹一起,可以有个照顾,却没料到分班的时候,我一个人被分到另外一班。
  不到五岁的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无能是因为年龄的幼小,却只以为是自己笨。所有同学都会的东西,我一样也不会,他们都能唱的歌,我一句也跟不上,一个人坐在拥挤的教室里,却觉得非常寂寞。
  总是盼望着放学,放学了,姐姐就会来接我,走过学校旁边那个兵营的时候,假如是那个小卫兵在站岗,他就一定会送我一朵又香又白的花朵。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在众多的放学回家的孩子里,他会单单认出了我,喜欢上我,在那整整一季花开的季节里,为我摘下,并且为我留着那一朵又一朵香香的花,在我经过他岗亭的时候,他就会跑出来把那朵花放到我的小手上。
  已经忘了他的面貌了,只记得是个很年轻的卫兵,年轻得有点象个孩子。穿着过大极不合身的军服,有着一副羞怯的笑容,从岗亭里跑出来的时候,总是急急忙忙的。
  花很大很白又很香,一直不知道是哪一种花,香味是介乎姜花和鸡蛋花之间的,这么多年了,每次闻到那种相仿佛的香味时,就会想起他来。
  想起了那一块遥远的土地,想起了那一颗寂寞的心。
  想起了我飘落的童年,离开南京的时候,没有向任何一个玩伴说过再见。
高吉
  想起高吉,就想起那些水姜花。
  在北师艺术科读书的时候,高吉是我同届普通科的同学。
  我们是在三年级的时候才开始熟识起来的,每天在上晚自习之前,坐在二楼教室走廊的窗前,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话可以说,一面说一面笑,非要等到老师来干涉了,才肯乖乖地回到各自的教室里去做功课。
  那个时候,有些同学已经在交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了,然而,在我和高吉之间,却是一种很清朗的友情。大概是一起编过校刊之类的,我们彼此之间有着一种共事的感觉,谈话的内容也是极为海阔天空。
  日子过得好快,毕业旅行、毕业考,然后就毕业了。整个七月,我都待在木栅乡间的家里,每天都喜欢一个有在山上乱跑。
  有一天上午,高吉忽然和另外一个同学来到我家找我。在我家门前,两个高大的男孩子竟然害羞起来,站在院墙外不敢进来,隔着一大块草坪远远地向我招呼。
  父亲那天正好在家里,坐在客厅落地窗内的他似乎很吃惊,不知该怎样应付这件对他来说是很意外的事情。对他来说,我似乎还应该是那个傻傻的一直象个小男孩的"蓉儿";怎么冷不提防地就长大了,并且竟然是个有男孩子找上门来的少女了呢?
  我想,父亲在吃惊之余,似乎有点恼怒了,所以,他冲口而出的反应是:
  "不行,不许出去。"
  可是,那一天,刚好德姐也在家,她马上替我向父亲求情了:
  "让蓉蓉去吧,都是她的同学嘛!"
  我一直不知道是因为德姐的求情还是因为父亲逐渐冷静下来的结果,但是在当时,快乐的我是来不及去深究的,在父亲点过了头之后,我就连忙穿上鞋子跑出去和他们会合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高吉。
  那天我们三个人跑到指南宫的后山去,山上的溪水边长满了水姜花,满山都充满着那种香气。高吉说他要回金门去教书了,我说我也许可以保送上师大,那天天上有很多朵云,在我们年轻的心胸里,也有着许多缥缈的憧憬,我们相互祝福,并且约好要常常写信。
  但是,两个人分别了之后,并没有交换过任何的讯息,我终于知道了他的讯息是在二十多年之后,在报上看到金门的飞机失事,他在失事的名单里,据说是要到台湾来开会,已经是小学校长了。
  在报上初初看到他的名字,并没有会过意来,然后,在刹那之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对我来说,一直还是那样年轻美好的一个生命啊!这样的结局如何能令人置信呢?
  "高吉,高吉,"我在心里不断地轻轻呼唤着这个名字。在这个时候,那一年所有的水姜花仿佛都重新开放,在恍惚的芳香里,我听任热泪奔流而下。
  我是真正疼惜着我年轻时的一位好朋友啊!
野生的百合
  那天,当我们四个有在那条山道上停下来的时候,原来只是想就近观察那一群黑色的飞鸟的,却没想到,下了车以后,却发现在这高高的清凉的山上,竟然四处盛开着野生的百合花!
  山很高,很清凉,是黄昏的时刻,湿润的云雾在我们身边游走,带着一种淡淡的芬芳,这所有的一切竟然完全一样!
  所有的一切竟然完全一样,而虽然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连我心里的感觉竟然也完全一样!
  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同行的朋友,这眼前的一切和我十八岁那年的一个黄昏有着多少相似之处。一样的灰绿色的暮霭、一样的湿润和清凉的云雾、一样的满山盛开的洁白花朵;谁说时光不能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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