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安嘉话

26 第廿五章 拾遗记


七月初四,已入鬼月。平日最勤奋的官员也怕了游魂异鬼,酉时一刻,趁着太阳还没下山,三省六部诸署司人员都纷纷打道回府了。
    崔捷随皇帝回到长安,又歇了几天,今日才回大明宫应卯。
    萧澈站在尚书省政事堂西边的花廊上朝她挥了挥手,她连忙快走几步,滴翠婆娑的芭蕉叶后又现出一位绯衣少年的身影。她脚步一滞,少年可能已躲在芭蕉叶后看了她一阵子,此时视线突然碰上,有点失措地避开,转身就走,萧澈想拉住他袖子,却抓了个空。
    唉,这算是我怕他还是他怕我呢?
    萧澈无奈地望着裴子明隐在花丛中渐远的背影,崔捷上前,低声说:“陛下不能去喝酒了,他要开始斋戒。”
    “……又斋戒?”惊讶过后,萧澈又马上恍然:“啊对,中元节前要祭祀,还有盂兰盘会,我怎么把这都忘了。”
    这次祭祀又名“荐新”,将以今年收成的第一批新谷为祭品,以答谢天地厚泽,祖先庇佑,祈求余下的日子都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盂兰盘会,皇帝要在青龙渠上放出第一盏河灯。
    萧澈叹气:“既如此,我们自己去吧,守素恐怕已等得要发飙了。”
    这时节,有一处是仍然灯红酒绿,绝对通宵不歇的,东市以西平康坊。
    因这儿姑娘多,小贩们紧紧抓住落日的余辉拼命推销各色乞巧节的玩意:织女娘娘像、豌豆、七孔针、巧灯……还有不少卖蜘蛛的!又大又丑的蜘蛛挤在笼子中,细长的肢节动来动去,看得崔捷毛骨悚然、直冒冷汗。不解的是卖蜘蛛的通常还搭售另一样东西,或是西瓜,或是葫芦,或是各种金属小盒子。
    “这这……这也是乞巧用的?”她颤声问道。
    萧澈嘻然:“你家乡没有这种习俗?七夕之夜,把蜘蛛关进西瓜、葫芦或盒子中,第二天打开,谁家姑娘的蜘蛛结网最多最密,谁就算是乞巧成功。”
    崔捷吁气,暗想:“幸好那边没有这习俗。”随即又冒冷汗,幸好没说出来,我又不是“女”的,何用乞巧?
    萧澈笑问:“你可知道长安城所有名媛阔小姐们装蜘蛛的金盒子都是哪家出产?”
    瞧他笑得十分得意,崔捷又一惊:“难不成是你家?”
    洛阳萧氏,从太宗皇帝一朝起,计有皇妃一、太师二、尚书二、侍中五……端的是声名显赫的关中第一世家。不过权势越大越招人嫉恨,屡次被人陷害至几乎灭族的地步,到了萧澈曾祖一代已心灰意懒,让其叔祖父辞官回家,转而经商,三代以后,俨然有成为关中第一大商贾之势。萧澈父亲不久前也递表辞官,目前朝中就只留下萧澈一人了。
    不用问这些事她当然是从《登科记补遗》看来的,果然如书中所说经营范围涵盖甚广呀。
    萧澈大笑道:“不但由我家出产,而且点子是我想出来的。因为我听一个人说,蜘蛛受了某某草的味道的刺激结网会更快更密。什么草不能说,说了就赚不了钱啦!”
    崔捷讶异得口不合拢:“竟然会有人去钻研蜘蛛怎么结网。”
    萧澈连连摇手:“非也非也,他本是研究□□来着,顺便发现了这个秘密而已。其实这草对蜘蛛的作用还算不上秘密,真正的秘密是怎样让它的味道在盒子中维持更久。”
    “你这位朋友是大夫吧?”
    萧澈迟疑了一会,才微笑着答:“我不敢说是他的朋友。告诉你也不要紧,他就是已故世的晋王殿下,我曾当过他的伴读。”
    那不是更怪异?一位殿下去研究蜘蛛,研究□□。
    “晋王殿下不但刻苦学医,而且武艺高强,还会高明的易容术,我早见怪不怪了。”
    崔捷霎时变了脸色,心里不安地念:不会吧?不会的……很快又笑了起来:我真异想天开,丁大哥看起来应当是一点武艺都不会的。
    但是,晋王的伴读竟然成了陛下信任的臣子?晋王离世时陛下还小,否则,坊间必定流传着无数弑兄争权的版本吧。
    在她心里不断转着各种念头的时候,萧澈拦住了她:“别往前走了!没见那上头挂着什么灯笼么?”
    崔捷微微赧颜,回头一看,他们已到了闻名全城的酒家鸣泉居。
    韦白果然等得很不耐烦了,萧澈也不和他招呼,先拉住一个酒保说:“快请玉萱阁的碧媛姑娘来。”
    韦白有点意外:“陛下不来了?他不是吵着要来这儿吃鲈鱼?”
    崔捷过去坐下,告诉他:“陛下要为中元节的祭祀斋戒,但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来了?”
    韦白苦笑了一下:“君不见嘉川如此迫不及待地请歌伎?陛下是不会和我们狎妓冶游的,再说,太后的杖责也不是好玩儿的。”
    他问候了一下她的伤势,崔捷蓦地想起一事,忧虑地问:“守素,近几天你爹有信回来吗?”
    “没有呢。你想问易州的事?他多半都写在奏折里了。你还比我早看到呢。”
    那厢萧澈已自顾自地喝起酒了:“小崔,碧媛很会刻木雕人偶,待会我让她帮你刻一个,如何?”说完,还和韦白交换了几个不厚道的眼神。
    崔捷想不通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有点生气地答道:“不敢劳驾。”
    中元节那夜,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摆了案桌,燃起香烛,用糕点、瓜果招待路过的鬼魂。城中最宽阔的几条河道——永安渠、清明渠、仙济渠的两岸挤满了准备放灯和看灯的人,只等显圣寺、慈恩寺、妙惠寺的僧侣完成法会就能放灯了。
    崔捷提着一盏琉璃荷花灯来到离家最近的仙济渠边,幸好此时已过处暑,水动风凉,河汉星疏,尽管人多了点,也仍然是一个美好的夏夜。
    仙济渠和龙首山上的青龙渠相接,皇帝和亲王们巨大明亮的河灯已陆陆续续顺流而下经过这里,引得岸上发出阵阵惊叹和喝彩。
    看看旁边,许多小童举着一片长柄荷叶就来了,上面点一小支闪烛,飘在河上青光荧荧,有如鬼火,有些孩子还在荷叶上放一小粒花生糖。
    买不起琉璃灯的人,干脆就镂空了西瓜或莲蓬做成河灯来凑趣儿,可惜西瓜莲蓬都有些重,飘不了多远就沉了。
    河堤过高的地方不好放灯,渔家就把小船连成一排靠在岸边,让人自由地下船来放。崔捷看着自己的灯一直飘荡到远处,和其他人的混在一起,最后化作数点模糊的光,心里不禁有点儿怅怅的。
    忽听岸上有一阵轻微的骚动,崔捷回过神,这才发现隔着几艘船,一个小童正尝试用撑船的竹竿去挑动他的荷叶灯,大半个身子探出船外,让人猛捏了把汗。她刚想过去,一位青衣女子已先她一步抱住了小孩,把他拖回到安全的地方。
    一阵风拂过,那人的幂离快要被风掀起,她慌忙腾出左手按住,就那一瞬,姣好的容貌已让大家看个清清楚楚。她手中本抓着帕子,忙乱中却顾此失彼,被风轻轻卷走,飘向崔捷那边。
    岸上又传来一阵轻笑声和交头接耳声,崔捷拾起帕子暗笑,我是不是该象嘉川那样,风流倜傥地轻轻嗅嗅?
    那女子透过薄薄的黑纱与她对望,然后,视线忽然停留在她颈上。崔捷一惊,咦,这人真敏锐!然后是大吃一惊,原来是故人,薛大人的千金,闺名好像叫环宁?
    薛环宁在易州的幂离是覆盖全身的,到这儿却截短了,只遮住头部。长安城的女子开放活泼,已鲜少有人戴幂离了,她这样打扮算是一个折衷。
    薛环宁也认出她了,微笑着颔首致意。崔捷走过去把帕子还她:“小姐几时来京的?”
    “我和大人差不多同时出发的。”
    崔捷有点失望,那就问不到别后的情况了。薛环宁歉然问道:“大人,你的伤已好了吗?”
    “谢谢!已完全好了。原来小姐在长安有亲人?”
    薛环宁笑着摇头:“我是为婚事而来,但耽搁了。”
    糟,似乎问了些不该问的,而且这位小姐总有点似笑非笑的神态,让人好生忐忑。鬼月诸事不宜,一般结亲都会赶在七月前,这一下可要耽搁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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