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传

第18章


  在火车上,他买了一张报纸,报纸上正好登载着北平戒严的消息。糟了,她的讲演听不上了。转而他又想起,张学良或许正在南京,干脆搭乘他的“福特”专机去北平。
  于是下车后他先到张歆海家去问情况。
  林徽因喝了口茶,继续讲着:“‘左祖右社’是对皇宫而立言。‘左祖’指的是左边的太庙,‘右社’指的是右边的社稷坛。‘旁三门’是指东、西、北面各两座城门。
  日坛和月坛分列在城东和城西,南面是天坛,北面是地坛。‘九经九纬’是指城内南北向与东西向各有九条主要街道。而南北的主要街道同时能并列九辆车马即‘经途九轨’,北京的街道原来是宽的,清末以来逐渐被民房侵占,越来越窄了。所以你可以想象当年马可。波罗到了北平,就跟乡巴佬进城一样吓懵了,欧洲人哪里见过这么伟大气魄的城市!“
  这时,一位使节站起来问:“对不起,林小姐,请允许我提一个问题,马可。波罗同样来自一个文明古国,那里有古罗马角斗场和万神殿,整个古罗马文化,都可在同时代建筑中找到投影。他来到中国的元大都,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他震撼了?”
  林徽因笑了笑回答:“吸引了马可。波罗的是中国建筑中,表现出人和天地自然无比亲近的关系。中国传统的建筑群体,显示了明晰的理性精神,最能反映这一点的,莫过于方、正、组、圆的建筑形态。方,就是刚才我讲过的方九里,旁三门的方形城市,以及方形建筑、方形布局;正,是整齐、有序,中轴、对称;组,是有简单的个体,沿水平方向,铺展出复杂丰富的群体;圆,则代表天体、宇宙,日月星辰,如天坛、地坛、日坛、月坛。不过中国的建筑艺术又始终贯彻着人为万物之灵的人本意识,追求人间现实的生活理想和艺术情趣,正是中国的建筑所创造的‘天人合一’,及‘我以天地为栋宇’的融合境界,感动了马可。波罗。”
  听众中再次爆发出热烈掌声。
  当徐志摩赶到张歆海家时,张歆海夫妇和朋友到明孝陵灵谷寺去玩了。于是他便去金陵咖啡馆吃茶,然后到在硖石长大的同窗好友何竞武家闲坐,何竞武原名陆何坤,生于1894年,后入保定军校4期步兵种,参加过北伐战争,后任处长、副师长、平汉铁路局长、西北运输司长,授国民党中将,1962年病逝于香港。何竞武说:“张学良现在北平,他的飞机一时还到不了南京,你只好坐火车去了。”
  何竞武家离飞机场较近,故对张学良专机情况很清楚。徐志摩插进衣袋里的右手,突然触到一张硬纸片,他这才想起原来手上还有一张保君健送他的免费机票。他说:“我明天搭乘邮件飞机,当天准能赶到北平。”
  何竞武说:“邮件飞机明早八点起飞,我家离飞机场很近,今晚你就睡在这里吧。”
  “好吧,那我晚上再到张歆海家去一趟。”徐志摩说。
  他9点半钟到了张歆海家,张歆海夫妇参加一个宴会还没回来,两个小孩子已经睡着了。他独自一个人烤火、吸烟,和那只名叫“法国王”的猫玩耍。感到无聊了,他便给杨杏佛打电话,把杨杏佛召了来。
  晚上10点多钟,张歆海夫妇回来了。歆海一见到志摩,便亲热得拥抱在一起。韩湘眉注意到徐志摩穿着一件又短又小,腰间破着一个窟窿的西装裤子,徐志摩像螺旋式的转来转去,想寻找一根腰带,引得大家大笑,他自我解嘲地说,那是临行仓促中不管好歹抓来穿上的。大家又说了一阵笑话,韩湘眉忽然问:“Suppose Something Happens Tomorrow志摩!(明天会不会出事)?”
  徐志摩顽皮地伸出了右手掌,他说会看手相,他的生命线特别长,不会出事的。
  韩湘眉又说:“志摩,说正经话,总是当心一点好,驾机的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志摩回答:“不知道,没关系,I always want to fly.(总是要飞的)。”
  韩湘眉又问:“你这次乘飞机,小曼说什么没有?”
  “她说我要出了事,她做风流寡妇!”
  “ALL widows are dissolute.(凡是寡妇都风流)。”杨杏佛打趣说。
  说罢,大家都笑起来。
  接着他们谈朋友,谈国事,谈徐志摩此后的北平生活。夜深了,他们才依依惜别。
  到了门口,徐志摩回过头来,像长兄似的在韩湘眉左颊上温柔地吻了一下。没想到这竟成了他们的永诀。
  “‘面朝后市’也是对皇宫而言,”林徽因接着讲,“皇宫前面是朝廷的行政机构,所以皇帝面对朝廷。‘市’是指商业区,封建社会轻视工商业,因此商业区放在皇宫的后面。现在的王府井大街,是民国以后才繁荣起来的。过去地安门大街、鼓楼大街是北平为贵族服务的最繁华的商业区。前门外的商业区原来是在北平城的西南,元朝的大都建在今天北平城的位置,当然与金旧都有联系。
  这种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棋盘式格局,城市总体构图,整齐划一,而中南海、景山、北海,这三组自然环境的楔人,又活跃了城市气氛,增添了城市景观的生动感,这是运用规划美和自然美的结合,取得多样统一,正如古罗马角斗场的墙壁,随着椭圆形平等轨迹,而连续延伸,建筑的圆形体,显得完整而统一,但正面效果上,因为各开间采用券柱式构图,形成了直线与弧线,水平与垂直,虚面与实面的强烈对比,这是运用几何手段,求得建筑美的多样统一。但这种美不是形象的,而是结构的。它的艺术魅力因顿悟而产生,其结果却是伦理的,这也是中国古代文化和艺术中的一个重要特征。“
  11月19日上午8点之前,徐志摩同何竞武一起吃过早点,又匆匆给林徽因发了一个电报,便登上了由南京飞往北平的“济南号”飞机。这是一架司汀逊式6座单叶9汽缸飞机,1929年由宁沪航空公司管理处从美国购人,马力350匹,速率每小时90英里,在两个月前刚刚换了新机器。飞机师王贯一,是个文学爱好者,徐志摩搭乘他的飞机,他非常高兴。他说:“早就仰慕徐先生大名,这回咱们可有机会在路上好好聊一聊了。”
  副机师叫梁壁堂,他跟王贯一都是36岁,与徐志摩同龄。
  南京的天气出现了好兆头,飞机起飞的时候,蓝天白云,一派万里晴空。
  徐志摩心旷神怡,他是喜欢飞的。在空中飞行,人常常觉得自己脱离了肉体凡胎,跟蓝夜里彗星一样,在天际遨游。他曾在散文《想飞》中写过:“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回看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待。”
  此刻,他觉得自己化作了一朵白云,乘风飞去。
  10点10分,飞机降落在徐州机场,徐志摩突然头痛欲裂,他在机场写了封信给陆小曼,不拟再飞。10点20分,飞机又将起飞,他看看天气晴朗,心想再坚持一下,便能赶到北平,如约去听林徽因的讲座,他又转身钻进了机舱。
  飞机由副驾驶员梁壁堂驾驶,王贯一同徐志摩一前一后,不停地聊着文学。
  一缕又一缕白云,从他们身边飞去。
  突然,梁壁堂叫道:“不好,前面有大雾。”
  他们一齐朝着窗外望去,飞机已被雾气团团围住,迷蒙不见任何景物。
  “冲过去!”王贯一命令。
  “不行,这儿有山。”梁壁堂回答。
  “绕过去!”王贯一急速说。
  砰的一声突然炸响,飞机撞在党家庄上空的开山顶上。机身訇然起火,像一只火鸟,翩翩坠落于山下。
  开山,当地人叫白马山,就在津浦铁路旁边。“济南号”失事时,正被一个路警看到,等他跑到出事地点,机上的火还在燃烧。
  “先生们,女士们!今天我们讲了中国的皇城建筑,在下一个讲座里,我要讲的是中国的宗教建筑,在此之前,我想给诸位读一首我的朋友写的诗:《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这首诗所反映的宗教情感与宗教建筑的美是浑然天成的。”
  林徽因的朗诵把听众带到另一个肃穆庄严的境界。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漫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和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感官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听众们看到她的嘴唇颤抖着,她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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