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古代人上课要学作诗,你会作诗吗?”稚嫩的童音好奇的问。
“小媚儿要考我?”李世民呵呵笑了,“尽管考。”
我笑嘻嘻的追问,“那你能不能在十分钟内作首诗出来?就用‘风’做题目。”
“这有何难?”李世民微微一笑,俊朗的眉目在秋日下熠熠生辉。我趴在书桌上托了腮,仰脸看着他,我喜欢他自负的笑容。
来回踱了几圈,他拿毛笔在纸上一挥而就,“萧条起关塞,摇飏下蓬瀛。拂林花乱彩,响谷鸟分声。披云罗影散,泛水织文生。劳歌大风曲,威加四海清。”
——这首《咏风》,是在2088年的时空里,李世民写的。
怔怔看着重玥,心中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依常理,重玥根本不会知道这诗,可他偏偏答得干脆清楚。难道李世民的灵魂,跨越千年回到唐朝,居然托生为重玥?
不对,或许有另一种可能。这首诗,是李世民没穿越到现代前就作好的,他的诗稿从秦王府辗转保存在东宫的崇文馆书库,重玥偶尔读过,所以有印象?
“后两句,是你自己刚才想出来的?”我听到自己干涩的语声。
“当然。”重玥揽我入怀,溺爱的捏捏我的小鼻头,“溶儿输了就要罚,不许耍赖。”
重玥不会骗我,他更不屑拿别人的诗来假冒自己写的。是了,活佛曾说过即便灵魂离体,生前强烈的意念也会指引他转世的方向。是否正是这一点,让李世民的灵魂终于再回到李家?
“就是不听话,喜欢到处乱跑。好了,告诉我往那边走是不是另有出路?”凉爽的手覆上我的额,重玥神色渐趋凝重,
身上烫得难受,我努力理清思绪。人转世后,未必会记得前世种种,重玥是如我先前一般,尚未想起前世的事吧。而他对我的屡次疑忌,是否恰恰因为他潜意识知道我是武媚转世,怕我颠覆大唐?
史实是,玄武门之变,李建成死,李渊无力控制局势,不得不将李世民立为太子。李世民以太子监国方式攫取至高皇权,最终逼李渊退位为太上皇,顺利登基为帝。
如今是,玄武城楼巨变,李建成重伤不治,重玥为太子监国,掌控大权,登上帝位指日可待。
原来历史的足迹,可以在无意中这般惊人的相似……那么,是否所有事,也将一步一步相差无多的走下去……
“溶儿、溶儿……”
我悠悠回过神来,正对上那盛满浓烈爱意的桃花眸。
勉力一笑,把头深埋在他颈项间,贪心的感受他的温度。若有一天他记起所有事,还会将我视如珍宝吗?李世民不必还原历史,他可以毫无顾忌的改变历史。杀了武媚,大唐和李家会平安许多,这个道理他明白的。
换个角度侥幸的想,活佛曾担心李世民的三魂七魄,在跨越时空时可能会损耗、未必能保得周全;那么,也许重玥一生一世都不会记起往事吧。
“你发烧了,我们要快些回去。”重玥认真与我对视,“乖乖的,说说该怎么出去?”
“你——是从悬崖上顺着瀑布跳下来的?”定定心神,我这才注意到他浑身湿漉漉,不由脱口问道。重玥点点头。
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我不信他会因我意外坠落,就这样不顾生死的跟着跳下来。
重玥似明了我的惊诧,自负的扬了扬眉,“我当然不会盲目跟从。”手悄然滑上我的耳垂,轻柔抚弄着,低语道,“是溶儿告诉我的。”
“我告诉你?”我满心疑惑。
“溶儿舍不得丢下我,所以,在跳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我一眼,不是吗?”重玥似欣喜似感慨。
“我……”回想当时情景,我无力反驳。
那时,我只怕跳下去后,今生今世与他再无缘相见,是以偷偷瞥了他一下。只一眼,已是整个逃跑计划的最大破绽。以重玥的智慧,自然猜得出我是故意跳的,也能推断出瀑布下必有玄机。
“你叫侍卫们发出呼喊声,沿山路追下去,是故意让我以为计划成功,不急着赶路。你就可以争取时间,找到瀑布下的东西,寻我出来?”没来由的怒气勃发,我瞪着他,“为什么要自己跳下来?你是站在庙堂最高处的人,你的安危关系到天下百姓的福祗,你知不知道?”
君行健敢跳,是因为他确切知道绳索的位置,轻功也足够高。可重玥既不曾专心于武学,又是揣测绳索的方位,这一跳,危险性大得多。他万一失败,如李建成般重伤,只怕整个大唐都将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知道,我要带你回去。”深深凝望,重玥语声如磐石坚定。瞳仁中的情意,仿佛汹涌澎湃的海水,不容拒绝的将我席卷而去。
“玥……对不起,”搂过重玥的脖子,我踮起脚尖,轻柔吻上那粉色的唇,浅尝辄止。
重玥笑颜亮丽胜过雨后飞虹,“其实溶儿想怎样,说出来就好,不必花心思谋划,更不用麻烦君行健帮你。”
“全是我的主意,你别怪罪其他人。”牵起他的手,我恳切说着。
重玥悠悠道,“真正难得,素来冷面冷心的君行健,居然能得到溶儿的绝对信任和维护。”
“因为他不会对我耍心机,更不会有所要求……”语如流水,在不经意间倾泻而出。蓦然惊觉,不及细察重玥神色,我匆忙转换话题,拉了他急急往另一洞口走,“我不舒服,我们快些回去吧。”我承认,有些微妙情愫已在某处悄然滋生,可我相信自己能有效控制它。
半晌无语,步伐和谐一致,只在行走间感受彼此的心跳和体温。若能永远这样依偎而行,我情愿时间凝滞不前,可惜又要回到那烦人的皇宫。
“玥,是不是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会答允我?”我闷闷出声。
“你想做什么?”
“我想离开长安,一个人到处走走。”重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很想抛却身份和责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重玥温言道,“溶儿想去游玩,过些日子我陪你去就是。”
“我不想再等,我不想呆在东宫……”
重玥恍若未闻,伸臂托了我的腰,缓缓开口,“溶儿今天,原打算离开就不回来的吧。我很想知道为什么。”
头好重,我勉强靠在重玥身上,坦诚相告,“因为我累了。”
重玥安静的笑,展臂将我横抱在怀,“你累了,我抱着你走。”
“我是真的累了……”偎在他身前,我竭力保持清醒,试图说服他。
“我知道,朝堂和宫廷中的纷争是永无休止的。不论是做水家少爷,还是做太子妃,只要我还留在这个权利最中心的地方,就会不时被卷入各种争斗中。被别人算计,还是算计别人,我都不想要。这种勾心斗角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
重玥怜惜的注视着我,“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操心。我保证,以后你会过得快快乐乐,悠闲自在,绝对不会再有人敢对你不利。”
我不觉苦涩一笑,“玥,可你不信任我,从来就不信。”后面那句,我没说,重玥该猜到。
玥,若再有宋书清这样的人使诡计陷害我,你会怎样对我?不听我的辩解,不理会我辛苦找来的人证物证,不论我做什么都没用,因为你不信我、一早认定我是有罪的!
“溶儿,相信我,这样的错误,我决不会犯第二次!”华丽的嗓音掷地有声。
“这种错误,只要犯一次,已足以让彼此看清隐蔽的事实,不是吗?”
深深爱恋又如何?却轻易被一个外人离间。所以,玥,你此刻承诺会呵护我一生,我信你是发自真心,可我无法相信你能在任何情况下都做得到!纵使你再聪明,因了你的不信任,一个个阴谋陷阱也会蒙蔽你的双眼。你知道吗,我其实很怕痛,很怕再被你逼得痛彻心肺!
“让我走,好吗?”软绵绵趴在重玥胸前,我固执的续道,“我想在有生之年,踏遍名山大川,领略各色风情……”
重玥手臂蓦地一紧,迅速打断我,“什么有生之年……总之,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半步……”
“你——”郑重解释这么多,他还是断然拒绝,难道所谓爱就是自私的占有?不曾在意桃花眸中一闪而逝的凄楚,我一时急怒攻心。眼前蓦地天旋地转,巨大的黑暗漩涡瞬间吞没了我,我却无力挣扎。
沉睡,再沉睡。我仿佛漂浮在海面,飘飘然,前所未有的惬意舒适。
“少爷,你快醒过来。”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好似有锦素在哽咽。别吵了,锦素,让我睡,我真的好累,一点也不想睁眼,更不想动。
影影绰绰,重玥焦急的声音传来,“华先生,她的烧已退了五天,怎么还没醒?”
华先生?是昔日曾替我诊治的天下第一神医华潜?他素来行踪飘忽不定,怎么如今会出现在这里?是了,应该是为了医治李建成,重玥设法请他进宫的吧。
“少将军呼吸顺畅,脉象平和。依华某诊断,她除了体内毒素未清,此时的表现完全是在睡梦中。”
重玥追问,“只是睡着?又怎会叫都叫不醒?”
“请问殿下,少将军在昏迷前,是否发生了什么让她极度抑郁、甚至消极厌世的事?”
“此话怎讲?”
“少将军的情形华某未曾遇过,但家父留下的从医杂谈曾记载过类似的例子。病者是个十五岁的女子,一连睡了十几天,已是奄奄一息,怎么都弄不醒。家父几经查询,才知这女子已有情郎,怎奈她父母贪图富贵,定要把她嫁给刺史做妾;她逃跑被抓、上吊被救,继而抑郁成疾。当时,家父没给她开任何药,只是让她父母不停对她说,不会把她嫁给刺史,她很快就醒了。”
重玥疑惑满满的问,“有这种事?”
“当病者饱受挫折、最渴望的事怎么也做不到,她心里苦闷到极限,自然会选择逃避现实,拒绝苏醒……”
听华潜滔滔不绝的引经据典,我几乎要笑起来。我这种人会郁闷到厌世?我累了,多睡一会儿,懒得起来,他和重玥就这样大惊小怪,真正有趣。
不过华潜说的也有道理,一个人潜意识里强烈的心理暗示,确实能让她长眠不醒。她若在沉睡中能获得安宁平静,感觉舒服自在,又何必醒来?
“……少将军的精、气、神耗损过度,体质大不如前,当务之急是固本培元。可殿下不愿告诉少将军实情,二十多天来,华某只能在少将军睡着时诊断。所谓望闻问切,没有听少将军亲口诉说身体哪里不适,华某开的药方,终是不够尽善尽美。恕华某直言,殿下早该把实情对少将军全盘告知,有了病者的配合,才能收到最好的疗效。”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原来在东宫这段日子,华潜一直在偷偷帮我诊治。可治病何必不让我知道?莫非——实情不容乐观、甚至比从前更糟糕?是以重玥怕我追问华潜,怕我知道后难过?
锦素呜咽着,“奴婢斗胆,请问殿下,少爷的病情究竟怎样?”
重玥的声音充满疲惫,“华先生说她必须放宽心思、好好调理,否则,会看不到后年中秋的月亮。”
原来,去翠华山的路上,重玥说的“溶儿,不要离开我”,是心痛我会过早撒手人间。
“从前华先生明明说二十岁是大限,现在怎的提前了两年多?”锦素惊诧无比的语音,随即是“砰”的跪地声,“少爷自小到大,每月都要受病痛折磨,其余时候也是依了老爷的期望,学文习武居多,却从不曾真正要求过什么。而今,奴婢不知少爷为什么想离开东宫,但不管怎样,恳请殿下顺了少爷的心意。”
重玥没有回应,锦素锲而不舍道,“少爷对奴婢真心相待,奴婢时刻铭记在心。少爷常对奴婢说,若奴婢有一天想离开将军府,想嫁人过自个的小日子,只要说一声,她虽不舍,还是会让我走。到今日,少爷剩下的时间不多,殿下当然不舍得少爷离开。但如果殿下疼惜少爷,便该如少爷对奴婢一般,万事以少爷的心意为重!”
“住在东宫,少爷会得到最好的照料,但少爷心里不舒畅,对养病也没好处。殿下让少爷离开吧,奴婢定会时刻跟随少爷左右,好好服侍少爷,不会让她出事……”
我从不知道,锦素也会这样长篇大论、能言善道。或许,每个人在情急时,发自肺腑的言语自然会脱口而出,也最能打动人心。
不想理会他们,我继续坠入梦乡,就这样懒洋洋睡着,无忧无虑也不错。
也不知又是何时,迷迷糊糊,我似乎置身于一个暖融融的怀抱中。
“溶儿,醒过来,任何事我都答应你,你想去哪里都行……你不乖乖醒来怎么去呢……”飘飘忽忽,是重玥在我耳畔深情诉说?
他答应了,不会再阻拦我……我可以象鸟儿一样飞出高高的宫墙,过我憧憬的生活……
“溶儿在笑?溶儿真在笑!”惊喜的语声钻入我心底。随即,润湿的什么温柔的覆上我的唇,渐渐,长驱直入,与我缠绵不休。
天哪,怎么我刚想睁眼,重玥就要做这让人又害羞又快乐的事呢?还是喜欢闭着眼睛,慢慢体味他的热情和甜蜜。
一个月后,在东宫的崇文馆,俯案写下最后一个字,我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
所有事宜,都该一一办妥,我也可以安心离去。
其一,回将军府和父亲说明原委,叮嘱奶奶和父亲好好保重身体。父亲虽不舍,终究还是依了我的决定。
其二,请父亲正式收锦素为义女。锦素,自此成为威烈大将军的义女水锦素,绝对有资格做任何皇子的妃子。
其三,大力促成大唐和突厥议和,并订下五年互不侵犯和约。不日,涵卿即将由专人护送回突厥。
其四,寄信与君行健,再谢他的深情厚意。
其五,配合华潜,每天针灸服药,身体大为好转,内力也逐渐恢复。
其六——看案上墨迹未干的《帝范十二篇》,我不由莞尔一笑,这就是接下来要做的。
等重玥下朝之际,我在崇文馆随意走着。论起来,整个东宫,我倒是在这里呆的时间最长。重玥代天巡狩那两年,我时常到这儿寻书看。有时,会在书的页眉处看到重玥的阅读笔记,每每要琢磨一下他的见解。不同意时,我就在心里和他据理论战一番,颇为有趣。
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翻了翻,正是那本翻过数次的《史记》。
“溶儿。”
身侧华丽的男中音悠悠响起,我笑嘻嘻的扬了扬手中书,“看到你在这里面写了‘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写得实在是好。”
“难得溶儿赞我,我真正是受宠若惊。”重玥搂我歪在他身前。
“这个给你,记得我走后再看。”指了书案上刚写完的书稿,我认真说着。
重玥恋恋的拉起我的手,“溶儿马上就启程?”我点点头。
“我们要有约法三章。”
“嗯?”
“第一,不许穿女装,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第二,会有人跟在你不远处保护你,你不许嫌烦甩开他们。第三,每天要给我写信。记得了?”
“哦。”
“每天要按时吃药……”
……
“嗯。”不论重玥说什么,我只管乖巧的点头,心里不免窃笑连连。离开后,我自然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他可管不了那么多。
行至灞桥,执手相看无语。
晨曦,细腻的描画着重玥的眉目。那样的他,典丽得宛如盛世牡丹,却又多了几分明妍飘逸。所谓倾城国色,临风愈雅,映日尤艳,正是如此吧。
“你不要为国事太操劳,知道吗?”痴痴回望,坚决放手,转身间从容迈步,让离愁别绪随风而去。
2088年,李世民将《帝范》悉心教给我,如今,我将《帝范》原原本本的还给他的转世。我知道,冥冥中天意早有安排。我更知道,我心爱的男人,必将成为旷世明君,流芳百世,名垂千古。
而我,若注定如朝露转瞬即逝,我只愿西江邀月,悠然南山,晨听松涛暮听雨,闲枕溪畔倚风眠。
早春三月,驾一叶扁舟,朝辞白帝城。我站在船头,远眺两岸群山连绵,略无阙处,遥听高猿长啸,此起彼伏,不觉愈加神清气爽。
展望间,江水湍湍奔腾,不远处一小舟顺流而下,片刻已近前与我并进。舟上人看着我,月白长衫随风飒飒,依然是那般清冷昂然,仿佛冬夜寒月。
“君公子别来无恙。”我颔首微笑。遇到君行健,意外的,亲切之感油然而生。或许,是我离开长安太久,久到忘情山水间,已四五个月没见过熟人。
君行健飘飘然驭风而行,飞身站到我身旁。奇异的,他虽神态自若,我却真切感到周围空气中暗潮涌动,全然不是往昔的安宁平静。
“我有话对你说。”君行健直直的望过来。
“什么话?”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将要发生,我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他闪电般握紧右腕。
君行健一语不发。如冰的手,轻触我的唇,缠绵的滑过脸庞,继而细致抚摩着我的下巴。惊诧万分的瞪着他,我一时呆了,竟没想要避开他的亲昵行为。
须臾,我定定神,让开他的手,“以后别再这样。”
君行健注视着我,悠悠开口,“记得当初,从突厥人手里抢你回玲珑阁,我一路都在想,这么个柔弱的人居然值得重玥亲自托付给我软禁,真正奇怪。”
“后来你几次三番想逃跑,一副小孩心性,可爱极了。及至你轻易进入横剑楼,还猜破我的身世,我就知道,与你做朋友,远比做敌人来得轻松。”君行健似忆及昔日情形,一抹笑意悄然飞上眉梢。
他明澈的瞳仁里,有我迷蒙的身影,“看你情愿假作人质、伤害自己,也要逼重玥放卫涵卿安全离去;看你最终得知卫涵卿真实身份后的无情;看你对重玥从若即若离到纠缠不清,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旁观者……可惜我错了……”
“不知从哪一天起,这个旁观者不再冷静漠然,而是抑制不住的想做些什么。他会悄悄跟在你身后,注视你的一举一动,欣赏你的一颦一笑,只希望你事事顺心,希望你一切都好。”
原来——每一次他在关键时刻出现帮我,都不是偶然!
温煦江风,糅合了他清朗的语声,柔柔笼罩了我,“自始至终,他都在努力克制自己。因为他知道,练了天道无心的内功,他无法承诺给你一个幸福的未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你做任何事……”
喜欢一个人,从头到尾不让对方知道,只懂得默默付出,不求回报,这就是真实的君行健?
“如今,纵使你与他远隔千里,他也不能恢复往日的心平如镜。放不下,三个字,的确是知易行难。”
这些天与他不曾再有任何联系,我以为,随着时光流逝,他对我的感情已渐渐淡化,却原来不是?
浅浅笑颜,如天山雪莲初绽,圣洁纯净,照亮了君行健的脸,“溶儿,前世我一定是欠了你很多,所以今生,上天要我为你放弃一切也无怨无悔。”
明明知道我心里的人不是他,他为何还要执着若此?难道前世情缘他真的躲不开避不了?或许,他钟情的不是我,而是遥远记忆中的武媚?
“溶儿,给我一个答案……”
怔怔看他,胸臆间有什么沉甸甸的,迫得我心悸。
君行健,为何今时今日要对我说这些?象从前那样,彼此都刻意忽视那份情意,舒服自在的相处,不是很好吗?你说出来,我自问无法回应,又何苦要我亲口拒绝,徒增伤痛?抑或,这些话,你非得说出来才会舒服?而否定的答案,你没有亲耳听到,就无法说服自己挥慧剑斩情丝?
春风中,他丝缎的衣襟飘摇不定,频频拂过我的手背,凉凉的,固执的催促我一定要回答。
“这块玉佩,我一直带着,就当是你陪着我,好吗?”坦诚一笑,我认真自怀里取出他送我的凝碧美玉,托在掌心。
君行健安静的凝望,蓦地揽我入怀,双手包容了我的手。那一刻,我和他之间,近到全身每一个毛孔都体会到对方的脉搏和心跳、呼吸和气息。可不论怎样靠近,我和他,始终是隔了什么,再不可能亲近半分。
“佛说,因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其实,我很期待,由你缔造武林中绝无仅有的无敌神话呢。”我相信,以他的智慧和悟性,一旦看破尘世情关,必能臻于天道无心的至高境界。
“知道你会这么说。”君行健放开我,淡淡叹息,眉宇间点点落寞一闪即逝。仿佛一切早在他预料中,是以不会流露出丝毫深受打击、黯然神伤的情绪。
我笑嘻嘻吐了吐舌头,“有时我真有点怕你,你好像能看透人家心思似的,弄得我在你面前一点不敢撒谎,真不好玩。”
君行健唇角悄然扬了一丝豁然开朗的笑意,“你这样的孩子脾气,还好有重玥陪着,想来以后游山玩水,也不会太寂寞。”
我疑惑的望了他,这话从何说起?
“你不知道?两个多月前,皇上已醒,目前基本可以处理朝政。而七日前,重玥向皇上请罪,力陈玄武城楼爆炸一案,自己律下不严,罪不可赦,皇上已下旨命他在东宫闭门思过,一年内不得干预政事。我若没猜错,重玥是故意这么做,借机离开长安来见你。”
有点发懵,我沉吟无语。重玥若离开皇宫,一年时间,朝堂足以发生许多大事。除了表哥重瑁,其余二皇子重璎、五皇子重珍等,都对太子位虎视眈眈。倘若李建成因爆炸一事恼恨重玥,继而罢黜太子,另立他人入主东宫,重玥岂非不能登上帝位?
“溶儿,好好保重,知道吗?”冰冷的手,细心帮我拢顺额前碎发,随即飞速收回。
“你也珍重。”
抬眼间,满目都是君行健的笑容,恍若拂晓曙光般亮丽无匹,我一阵心酸,不由握紧那清润玉佩。我不是不喜欢与他相处,可此刻拒绝,将会成全他攀上武学的颠峰,傲视天下。今日一别,也许以后再无机缘相见,我不是不留恋、不遗憾;可此时告别,这一刻会在彼此记忆中凝固成最美好的瞬间吧。
片刻,君行健翩然而去,小舟随滔滔江水迅疾远离,渐渐消失无踪。
脚下浪遏飞舟,我任凭碎珠溅玉,沾湿了衣角。眼前,仿佛还是他青丝纷舞、卓然孤寂的背影,竟不觉有些痴了。
忽忽行至大溪镇码头,上岸寻了家酒楼。在二楼临窗雅间点了小菜,浅酌几杯,心情稍稍平复。这般全然放松,无须担心有人暗算的日子,真是惬意。
“溶儿,”半晌,熟悉的嗓音从门边传来。
视线到处,卫涵卿一袭雨过天晴色的素袍,正缓步过来。高轩疏朗的眉目,俊雅如昔,温和而宠溺的笑容,让我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溶儿一脸木然,是不想看到我?”卫涵卿随意坐到我对面。我下意识摇摇头。
“那么,溶儿是记挂着我?”卫涵卿饶有兴趣的追问。
拧了眉头,我嘀咕着,“你不好好呆在突厥,又到大唐来做什么?”
“突厥和大唐是友好睦邻,我来这里游览一番,有什么奇怪。何况——”卫涵卿微眯了眼,黑眸散发着浓烈的诱惑意味,“我心上的人儿在这里,我怎舍得不来?”
偏过脸看窗外,我假装没听见。既已决心放下,和他之间只能说情如浮云终须散罢了。
“好了,说正经事。这些天,我费尽人力,终于在喀纳斯湖附近找到医怪萨仁齐。他说你身上的先天毒素也许有办法根除。溶儿,跟我去突厥求医吧。”
萨仁齐,我知道。据说他自幼被野狼叼走抚养,后来回到人群时,用许多匪夷所思的方法治好了许多人的沉疴固疾,人多称他有起死回生之能;加上此人脾气阴晴不定,行踪更是神秘异常,是以被突厥人奉为一代怪杰。
“我不想去。”我淡淡回应。自小到大,父亲四处寻访名医,什么秘方偏方我都吃过试过,可结果不过是一次次的满怀希望,再一次次的大失所望。就连大唐第一神医华潜也无力回天,我又怎会奢望他人?
卫涵卿的声音诚挚无比,“溶儿若是恢复健康,所有人都会高兴的。”我不语,不想再被他的痴情和关怀所感动。
“难道——溶儿不想和心爱的人白头偕老?”卫涵卿似劝说似蛊惑,语声柔如春水。
迎上卫涵卿亮若朗星的双眸,心不受控制的怦怦直跳……我如果可以亲眼看重玥带领大唐走向辉煌,如果可以有一个既象重玥又象我的漂亮孩子,如果可以从此摆脱毒素的折磨,获得重生……人生将是何等美好……
细想一下,却又不对。有前车之鉴,我怎知他是否借此骗我去突厥?即便他说的是真话,也是我独自求医好些,免得朝夕相对,再发生什么意外的情事纠缠。
卫涵卿似看透我的心思,勾唇轻笑,“相信我,我不会拿这种事骗你。萨仁齐脾气古怪,溶儿和我一起去稳妥些。再怎么说,你我也是性命相连的一对呢。”
皓质流辉的容色,狂狷性感的神态,完美得令人心醉不已。炽热的目光,肆无忌惮的定在我身上,仿佛他的手在一点点爱抚,撩拨得我心猿意马。
口干舌燥,我忙移开视线,一气饮了一大杯茶。该死,一定是情蛊在作祟,是阳蛊对阴蛊的刻意挑逗,阴蛊对阳蛊的全然臣服,所以我才会不由自主的心动。
“小溶儿还是喜欢我的,对吗?”卫涵卿低沉的语声异常邪魅。
不敢再看他,我疾步走向门口,我必须保持清醒,绝不能再被情蛊迷惑心智。我快,他更快。我刹那间换了几种身法,他却始终拦在我面前。
“让我走。”我气恼的瞪着他,说话却有些底气不足。
“不让……”卫涵卿拉着我的衣袖,笑得可恶之极。
反手亮出银月,我有些犹豫,于公于私,我都不想他受伤。
蓦地,耳畔华丽的男中音悠然言道,“你们两个虽说很快是一家人,可这样拉拉扯扯终究不成体统。”
是重玥?我转脸看去,正对上那含情脉脉的桃花眸,不觉心头狂喜。可我和涵卿怎会是什么一家人?
重玥笑吟吟续道,“溶儿一定不知道,为表大唐和突厥永世修好,我大唐的九公主,即将远嫁,成为突厥四皇子的妻子。论起来,他是我的未来妹夫,还该叫你一声皇嫂才是。”
“你记错了,九公主是许配给我大皇兄。”卫涵卿纠正道。
“最初是如此,可你是突厥诸皇子中唯一没有妻妾的,又和九妹八字最合,是以父皇最终还是选中了你。前几日,你父汗已签下婚书。此事很快就会昭告天下,是为两国同庆的一大喜事。莫非你出来得太久,尚未得到你父汗的及时通知?”
重玥说罢,径自牵起我的手。卫涵卿脸色未变,黑眸中却跳跃着骇人的火焰。或许,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是他面临的最大挫败。事实已定,他无法改变什么。
联姻和亲,自古以来是巩固盟约的一大手段。这场政治婚姻,无须考虑个人意愿,因为它维护的是两国皇室和百姓的利益。生在帝王家,已注定涵卿的身不由己。他若敢退婚或逃婚,势必会破坏两国好不容易建立的和平友好关系,甚至引发大规模战争。
所以——他一定要娶九公主。而重玥、涵卿、我,心里都很清楚,我绝对不愿和一个有妻室的男子再有任何情感纠结。所以,他再怎样努力,也不可能挽回那份渐渐逝去的感情。
卫涵卿忽而笑声朗朗,“世事变幻,非我能料,我却始终相信人定胜天。溶儿,你说是吗?”
我点点头。若他能想出法子取消这件他不喜欢的婚约,又不损害两国利益,应该是件好事。
卫涵卿深深望着我,柔声道,“溶儿,让我陪你去找萨仁齐医好病,怎样?只要看到你活泼健康,我就心满意足了。”
回望卫涵卿,我想说不必劳烦他,请他即刻回突厥以后好好保重;我想说九公主是个娴静美丽的女子,若婚事势在必行,我希望他能放下从前,拥有自己的美满生活;可话到嘴边,我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溶儿的事,一切有我,不必劳烦你。”重玥握紧我的手,似在代我回答。
“好,相信我们后会有期。”卫涵卿匆匆告辞,想必是急着回去设法阻止这门婚事。
临窗俯瞰,不期然对上他坚决刚毅的回首一笑。那容颜似汲尽天地间的亮色,与明媚春光辉映成一幅璀璨迷离的画。依稀,我的衣袖还沾染了他狂放炽热的气息,不停的提醒我,他曾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温暖的大手,顽皮的捂上我的双眼,重玥低笑连连,“还没看够?幸亏我来得及时,否则溶儿真会被他拐了去。”
往后倚到他胸前,我懒洋洋道,“好舒服。”
重玥轻轻在我耳根吹了口气,湿热的,微痒的,让我忍不住象小猫一样呢喃一声,回身缩到他怀里。
那么久不见,真正是相思成灾。想念他坏坏的笑,想念他缠绵的吻,想念他清新的味道,想念他温馨的拥抱……只想这样依偎他到天荒地老……原来,我没有自己想象的坚强……
身子一轻,被重玥打横抱起下楼。无视酒楼众人惊异万分的目光,重玥带我上了马车,一路疾驰。
“你不该离开长安的。”醉人热吻后,我不由提醒重玥。
重玥笑眯眯把玩了我的长发,“下个月,父皇会下旨废我为庶民。到时,我不过是一介布衣,陪溶儿去哪里都可以。溶儿高兴吗?”
定定望着他,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我绝对相信在李建成苏醒时,重玥完全掌握大权,李建成根本没能力也没机会摆布他。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是重玥要李建成这么做,他为了我,自愿放弃到手的帝位!
“可你自小的理想……将来你会后悔……”我尚未说完,已被又一个长吻慑去心神。
良久,重玥稍稍松开我,认真道,“这段时间,我想得很清楚。放弃皇位,也许我会后悔一时,但放弃你,我会后悔一世。”
重玥,你选择远离长安,置万千百姓于不顾,只为陪我渡过生命的最后时光,值得吗?大唐若没有你这个李世民转世,怎会重现贞观之治的盛世?怎会有人令四方臣服,以“天可汗”之美誉威震天下?历史,岂非再无法回归原位?
我,是否该自私的霸占你?抑或,就当我窃取你一年半的时间,等我逝去,自然将你归还给历史?
“溶儿的头发又软又滑,摸起来舒服极了。说起来,自小我就很想做一件事……”重玥恋恋的抚摸了我的发,忽而并掌如刀,“嗤”的削下一缕,继而依样取下自己的一缕黑发。
修长的手指,灵活的把两缕发丝相互绾结,如连环回文般缠绕起来,宛然是个精巧漂亮的同心结。
“给你。”重玥把它放到我掌心,随即温柔的握紧我的手。
我知道,这是新婚夫妻,在洞房花烛夜时做的事。据说,一对男女结发为同心结,从此便会深爱永恒,生死相依,再不分离。所谓“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正是如此。
“玥……”原来从小到大,他对我的爱从未稍减半分,反而是我常常伤害他。
“怎么哭得象只小花猫?”重玥爱怜的捏了捏我的小鼻子。我揉揉眼,果然,不知几时,眼里堆满泪水,止不住的漫出来。
我蹭到他怀里,扁了扁嘴,“我才没哭。”
手不老实的潜入我的衣襟里,重玥咬了我的耳垂调笑着,“既然溶儿没哭,那不如我们来做洞房花烛夜另一件有趣的事……”
眼前的他,言笑间俊逸出尘,风华绝代,仿佛浅浅的一个笑颜,已占尽世间的清雅风流,是我全心托付的人儿呢。
一时间,车内软语呢喃,风景旖旎如诗如画,尤胜西湖之三月春光。
此后时光,不须赘述,自然是踏遍青山依年少,偷得浮生数日闲,但凭爱意任逍遥,不羡鸳鸯不羡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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