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

第62章


“哼,哼!”朱文连连冷笑,壮阔的胸脯,一阵高一阵低,仿佛要爆炸了似的。
“何用气得这个样子?”缇萦强笑着,心里颇为不安,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他的气平伙下来。
朱文多少天来所受的委屈,这时一下子都集中了。气血上冲,把记忆中一切好的、美的东西都遮盖住了,这时唯一的一个意欲,就是如何用有决绝的表示,来证明他赴难师门的一片心血,洗刷了受自缇萦的、平生最大的污蔑。
然而他到底还有些男儿气概,耻于把脾气发在一个柔弱的女人身上,所以只是不断跺脚击掌,自己抓自己的头发,像头被困住的猛虎似的。
缇萦忽然伤心了!觉得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都是只把自己看得极重要的。也不过一句话重了些,便做出这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样子!他就不想想,人家为他受过多少无法向人倾诉、唯有背人挥泪的委屈?要照他那样子,不就应该投井上吊吗?
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对他的那一片心,到头来毕竟枉抛了!这样就不但伤心,更成绝望。自怜的一念初起,陡觉双眼发热,旋即模糊,眼泪无声地流得满脸。
月光闪烁在泪珠上,朱文偶一回头,立即发现,冲口说道:“你哭什么?就会哭!”
这一声,把缇萦的悲伤化为愤怒,而愤怒恰有止泪之功,她用手背把眼泪一抹,霍地转了个身,背对朱文咬着牙说:“你管我哭什么?总不是为你!你去死!休想我有一滴眼泪给你!”
朱文怒不可遏!一跳跳到缇萦面前,蹲身下来,双手握住她的肩头,使劲的摇撼着说:“谁要你的眼泪?我告诉你,冲你刚才一句话,你要嫁给我,我都不要!”
缇萦气得手足冰冷,只不断地说:“好!好!”然后冷不防使劲一推,把朱文推倒在地上,自己却又背过身去了。
发泄了怒火的朱文,头脑突然间清醒过来!想一想自己刚才说的话,倒抽一口冷气,几乎瘫软在地上。
怎么办呢?是如何一下子鬼迷了头,把她得罪成这个模样?“该死,该死!”他不住地捶着头骂自己。
受了气的缇萦,正要起身回屋,忽然听见他那样在骂,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借着站起的势子,偷偷一望,才知道他是在自责。
这是个太出意外的发现——同样地,她也如他一般,那一骂一推之中,其实已消除了大半的火气,这时看他那么大个子的一个人,这样坐在地上自怨自艾的一副可怜相,不由得心软了。
“哼!”她微微冷笑,“刚才那副狠劲儿,到哪里去了什一听这话,朱文真如喜从天降,一跃身,兜头长揖,嘻嘻地笑道:”一切是我糊涂、荒唐。另性气!“缇萦自然还有些气,特意把身于避开冷冷答道:”你请吧,我不敢意你!亏得你没有带剑,要带着,还不一剑把我杀掉!“
“怎说这话?”朱文大为局促,“叫我置身何地?”
“然则你所说的话,叫我又置身何地?”
“好了!”朱文只好涎着脸说,“这一段你就揭了过去吧!”
“我不像你那么善忘,也不像你那样善变。一会儿工夫,就能从老虎变成一只老鼠。”说着,想起刚才他那拚命捶头,仿佛不知道疼痛的怪模样,倒又忍不住要笑了。
“好了,我现在说句正经话,你听不听?”
“说正经话,我自然会听。”缇萦将信将疑地说,“不过,我从不知道你哪一句是正经话?”
“这,你未免太不信任我了!至少关于师父的大事,我说的总是正经话。”
缇萦想了想,这不错!便不作声,作为默认。
“我现在要说的一句话,还是与师父有关。”朱文加重了语气说,“等师父的大事办妥了,那时候你怎么说?”
这话叫缇萦好难回答,既不明白表示,也不肯率直拒绝,只好含糊其词地答道:“时候还早呢!现在谈不到此。”
“不,现在就谈。”
朱文坚决地说。
“你这不是逼我吗?”
“世上有许多事是非逼不可的。”
“你如果一定要这样子地逼我,就显得你对爹爹,不是一片真心了!”
“这话不然。”朱文极从容地辩解,“我不是拿替师父办事来作为要挟,你允许了我就办,你不允我就不办。不是那样!不管你对我如何,我一样尽心尽力替师父去奔走。但你就是不愿意,总也得说一个字,好让我死心!”
这下缇萦真是再无闪避的余地了!同时也颇欣慰于他所显示的那种光明磊落的态度。但要她亲口明明白白私许终身,总觉得是件万万不可的事。所以千回百折地思量,终归于无话可答。
忽然间,她想到了一个自以为极好的说法:“这话,你应该跟爹爹去说。”
其实,这已是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答复,而朱文却意犹未足,更进一步地问:“师父不许,我自然无话可说。师父许了,你又怎么说?”
“我说什么?”缇萦生气骂道:“我说你是块死木头!”
“喔!喔!”朱文终于愉悦地笑了起来。渐渐地,两人又并肩偎坐在树下了。月光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中各有一层神秘的光辉,也都是傻嘻嘻地笑着。
“我就不懂,”缇萦问着:“你看我有哪些好?”
“这你可把我问住了!”
说了这一句,朱文用双手捧着她的脸,痴痴地望。她觉得被他看得心里发慌,然而她并无任何挣扎。
“我该怎么说呢?反正是真的好看,不是我心里以为你好看就好看!像这样子看着,我看一辈子都看不厌。”
“哼!”缇萦笑着推开她的手,“若有一天你敢说一句‘看厌了’,那时我再跟你算帐!”
“永远不会。将来你就是成了阿媪那个样子,我仍记者你此一刻的形象,到死都不会改变的。”
如水满则溢,蓄积在缇萦心中的、无数的关于朱文的往事、感觉、想象——不管是恩怨爱憎,此时都化作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叫一声“阿文”,一扑扑在他怀中!
10
长安在望了,人也累极了!
昼夜急驰,几乎衣不解带,到此才可以定下心来松一口气。朱文最怕的一着,是与阳虚侯途次相左,到了长安扑个空。幸好一路迎了上来,凡遇官驿邮亭,细细打听,都说只见阳虚侯一个多月前入朝,却未见他回国。现在有把握不会扑空了,不妨先歇一歇,最好能把这满身风尘,略略拂拭,免得进城拜客,叫人看着狼狈不堪。
恰好不远之处就有人家,策马到了那里一看,浓阴匝地的榆、柳树下,驻足暂歇的旅客行人,还真不少。也有卖浆、卖胡饼的贩夫,忙忙碌碌地在做交易。再往里看去,竹篱内围着一大片瓜田,碧绿的藤上累累结实。有个小女孩正在细心地捉枝叶上的毛虫。
“嗨!”朱文最爱吃甜瓜,牵着马望竹篱内喊道:“卖几个瓜我吃。”
“瓜不熟不卖!”小女孩口齿极其伶俐:“瓜熟了,你尽管来吃不要钱。”
朱文咽口唾沫笑一笑已经走了,忽然看见竹篱内有口井,便又住足,高声问道:“瓜不能到口,可能让我汲桶井水?”
小女孩偏着头看了看他,很神气地说:“你的马可不许进来!”
“当然罗!”朱文笑道:“踏坏你的瓜田,我也舍不得。是不是?”
小女孩笑着走过来,开了竹篱上的白木板门,等朱文系好了马,把他放了进来,指着井台说:“你要当心,井绳朽了,会断!爹说要换老不换——绳子都有了,就是懒得动手,只爱喝酒。”
看她老练而又稚气地数落她父亲,朱文觉得十分有趣,便逗着她说:“有你这等能干的女儿,你爹自然乐得偷懒了!”
“可是我不够高,井绳系不上架子去。而且我力气也不够大,打结打不结实。”
“好了,别这么要哭的样子。井绳在哪里?我来替你换!”
“真的?”她把眼睛张得大大地,又惊又喜:“陪,井绳在那里!你替我换,我去看一看,也有长好了的瓜,摘来给你吃。”
“好极了!不过先让我喂了马,回来就动手。”于是小女孩去摘瓜。朱文到井台边,很小心地打了一桶水上来,自己先埋头下去,痛饮一饱,然后去喂了马,回来替她换井绳。
“你的运气不坏!”小女孩走来笑嘻嘻地说——兜起衣襟中,有三个极大的甜瓜,朱文也刚换好井绳。顺手汲了一桶水上来,把瓜洗一洗,咬了一口,甜脆多汁,平生所未尝过的美味。
“好瓜!”朱文大嚼着,连声称赞。
“自然好罗!”那小女孩把脸一扬,骄傲地说:“我家的瓜,天下有名。”
“嘿,”朱文笑道:“年纪小,口气倒不小。”
“你不相信么?我看你没有到过长安。”
“怎么呢?”
“到过长安的人,没有不知道‘东陵瓜’的。”
这一说,朱文才想起曾听师父说过这个典故,广陵人邵平,在秦曾被封为“东陵侯”。秦灭以后,隐居长安东南的青城门外,种瓜为生。瓜极美,号称“东陵瓜”。不就是这个地方吗?
于是他又问道:“你可是姓邵?”
“当然罗。我不是姓邵,敢说‘我家东陵瓜’吗?你的话问得好笨。”
“对,对!”朱文对这口角伶俐的小女孩,真是心服口服,笑着承认:“遇到你,我就变得笨了。”
小女孩得意而又难为情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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