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

第63章


刚取了第二个瓜递给朱文,突然屋中有个嘶哑的口音喊道:“青子!你在跟谁说话。”
“一位过路客人。”青子高声回答,“他把我们的井绳换好了。”
“那该谢谢人家啊!”
“他要吃瓜,我摘了瓜给他吃!”
“好!”屋中又喊:“你快来吧!我又动弹不得了。”
青子一听这话,便把甜瓜往朱文手中一塞,歉意地说:“我不能跟你说话了,我爹在喊我!”
“慢着!”接瓜在手的朱文,顺势拉住小手:“你爹怎的说是‘动弹不得’?”
“我爹的腿有病,今天一定又犯了。要我替他捶半天才能起身。”
“让我看看你爹的腿。”
“你会治病?”青子不信似的问。
“对了!我就是专门替人治病的。”
迟疑了一下,青子终于带他进了屋。掀开院东厢的门帘,朱文看见一个不修边幅的中年人,躺在寝席上。枕旁一盏灯台,一卷简册,再就是一个皮酒壶,还有杂用什物,丢得满处皆是,几乎都无下足之处。
“爹!”青子把什物推一推开,指着朱文说:“这位客人要替你治腿。”
“噢!”青子的父亲,微微转脸,向朱文以目示意,“恕我左足强直,不能起迎!请教尊姓?”
“我姓朱。”朱文自觉有些冒昧,为了取信于人,便又说了句:“家师淳于仓公!”
“啊,啊!原来是仓公的高足。幸会,幸会!”
青子的父亲惊喜地要挣扎起身。朱文抢上两步,半跪着按住他的身子,“不必多礼!”他按一按他的左腿,病人立刻攒眉闭目,作出不胜痛楚的表情。
朱文有意炫耀一下本事,不问病情,只凭诊察其实是习见的病,用不着细诊,就已了然,替他的左腿,先按摩推拿了一阵,只见青子的父亲不住地哼着,是那种又痛苦又舒服的呻吟。
推拿按摩,全靠手劲,朱文虽然年轻力壮,但久已不习此技,手指僵直,格外觉得吃力,所以病人逐渐轻松,他却累得满头是汗。
幸得青子乖巧,拿块手巾,不住替他擦拭头面,这份真纯的情意,着实使朱文感动,虽苦犹乐,手上就更起劲——
“如何?”朱文认为差不多了,歇下手来问。
青子的父亲翻过身来,伸一伸腿,霍然而起,大声喊道:“舒服,舒服。真是神乎其技!”
于是重新见礼致谢,这人是邵平的独子,名叫邵哲,他自己说,虽以种瓜为业,但对于瓜田里的一切,还没有青子懂得多。平生嗜好是读书,但读的又不是儒、法两家和黄老之学的“正经书”,所喜者,异闻怪谈,小说家言。
正说到这里,鼓着滴溜溜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在一旁看着的青子,忽然插嘴问道:“爹!你就爱读书吗?”
邵哲一时倒愣住了,“还有什么?”
“酒!”
“不错,不错!酒。”邵哲大笑,“提起酒,我倒想起来了,还有些舍不得喝的佳酿,正好款待嘉宾。”
“多谢,多谢!”朱文赶紧推辞,“老实奉告,正待赶进城去,谒见一位贵人。虽有酒意,大为不便。”
“既是贵人,理应一早去见。”邵哲又说:“而且足下风尘满身,这样子去见贵人,亦未必相宜。”
朱文想想,他的话也不无道理,意思便有些活动了“。
“你别走!”青子也牵着他的衣服说,“我爹从不留人喝酒。一个人越喝越多,到天亮都不停。你跟他一起喝,劝他少喝些。”
“你看,我这个女儿,”邵哲笑道,“人小主意大,专门出我的丑。”
朱文也笑了,觉得这父女俩,实在有趣,只此一念,便不由得点头答道:“既如此,我就厚颜叨扰了。”
听他这样表示,邵家父女俩好不高兴,唤来两名婢仆,烹鸡煮黍,忙作一团。朱文好久未曾领略这样热闹温暖的气氛了,因而益有恋恋不忍遽去之意。
等斟上酒来,朱文想起他的病,便正色相劝:“邵公,尊恙名为‘颠跛’,起出于湿热贪凉,风寒入骨。喜欢酒的人,醉后出汗,随意睡在风头里,沉沉不醒,最易致此疾。”
“一点不错!”邵哲拍着腿说,“你就像亲眼见及我醉态。”
“现在还不要紧。但要早治,回头我给你写一个方子下来。照方服用,百日以后,可以痊愈。”
“感谢之至,真是感谢之至!”
“爹!”青子在一旁又说了,“你也要谢谢我。”
“对,多亏你把朱家叔叔留下来。该谢,该谢!”说着拈了一块极大的肉脯,塞在青子嘴里。
“朱老弟!”邵哲改了称呼,“你从令师几年了?”
不提师父还好,一提起来,朱文停杯不饮,脸上立刻浮起一层阴暗的颜色。
这黯然不欢的神情,立即引起了邵哲的关切,但苦于不知从何问起?那就唯有陪着他一起沉默了。
青子虽然聪明,对于这些情形,到底还不明白,只觉得谈得很热闹地,忽然一下子都不说话了,令人奇怪,于是开口要问,刚喊得一声“朱叔叔”,随即为她父亲所喝阻:
“别跟朱叔叔噜嗦!”
这一下,朱文才发觉他替邵家父女带来了不愉快的情绪,一方面感到抱歉,一方面又觉得邵哲的关切之情可感。多少天来的奔波,心头也积下许多抑郁,如果有一个合意的朋友,可以倾吐心事,未始不是一快。而且自己对师父的官司,大包大揽地拍了胸脯,其实颇有惶惑之处,无法解决,也许旁观者清,真不妨听听邵哲的意见。
因此他决定把他师父的官司,原原本本说与邵哲听,但这些悲惨的经历,他却不愿让天真无邪、看得世间一切无不善良的青子听见,所以看着她说道:“我请你办件事,行不行?”
青子点点头:“行。”
“我想请你替我看住我的马。我马上还有东西,别叫人偷走了。”
“嗯!”青子稍微有些不愿意,但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我替你看住。你可快来!”
“好,我跟你爹爹说完了话就来。”
于是等青子一走,朱文把淳于意被祸的经过,尽自己所知,都说了给邵哲听。当然孔石风如何自愿相助,周森如何慷慨好义,也都附带叙述在内。
这一大篇讲完,颇费一些工夫。邵哲只是静静听着,等朱文讲完,他才点点头说:“原来你我都不是外人!”
“喔!”朱文颇感意外,“请教!”
“石风不知道我,我倒知道石风。这话眼前不必去说它,总之你我叙起来,都是有渊源的。仓公的事,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必效力!”
朱文愣住了,不想无意间有此奇遇。而邵哲却又言词闪烁,神秘难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疑问一下子不易想通,反正邵哲的话,必有诚意,那是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的。既然如此,眼前便只有先称了谢再说。
于是他伏身一拜:“多谢邵公关爱。我‘混’的日子浅,请邵公多赐教导!”
“自己人不必说客气话。”邵哲喝了口酒,沉吟了一会,忽然双目一睁,逼视着朱文问道:“你可曾想过?令师一入狱,便完全要听别人的摆布了!”
朱文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怔怔地望着他,无从置答。
“我老实告诉你!”邵哲坐近朱文,指一指地下,低声说道:“这下面便是一个地窖。已经有三个人在里面,总在两三天以内,便可脱身远去。令师要不要也到这下面来躲一躲?”
朱文听他的话,第一个感觉,以为他在故作惊人地开玩笑。这样一个连自己的起居都照顾不周全的酒糊涂,会是敢于“藏匿亡命”的人吗?“
因此,他不能非常认真地看邵哲的脸色。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可是他无法顾到这一层了。
当然,邵哲是会原谅他的,理由就在他所表现的态度。是真诚的,近乎幼稚的……如果他在游侠之中,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就不会如此,既然如此,证明他是个新进的小兄弟,则惊诧亦不足为怪。
倒不是从邵哲脸上看出了什么,是朱文凭自己经验判断,邵哲没有胡说的道理!果真胡说,他不是跟别人开玩笑,告到当官大举搜查,怕不踏平了他的瓜田!那不是他自己开自己的玩笑吗?
因此,他对邵哲在他叙述往事时所表现的那种不动声色的态度,以及在他说完以后,他所透露的那种神秘莫测的态度,都有所意会了!邵哲是一个隐名的游侠,他的作用和势力,也许比一般人所知道的大游侠还要大。
这样作为此道中的后辈的朱文,立刻便肃然起敬,“邵公!”他再一个顿首致礼,“后生新进,全仗前辈指教。”
“不敢当。”邵哲以从容表示他的身分。“我们就事论事,刚才我所提议的办法如何?”
“多承关顾,不但是我,家师知道了也一定感激,只是——”朱文想了想,决定以率直报答:“家师的性情,异常耿直,邵公的美意,只得心领。”
当时最重师友之间的忠义。邵哲自然尊重朱文对淳于意的态度,所以只惋惜地说:“我亦不过尽其在我。既然仓公本意如此,并且过去也有机会可以脱罪而不愿走这条路子,那么,我的话自然是嫌多余了。”
这话使得朱文很不安,既不能解释,唯有默然——而这默然,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是有苦难言的表示。
因此,邵哲对朱文是充分了解的,他换了称呼,叫他:“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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