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拥红堆雪

青蛾低映越山看


    于归凝滞的目光一瞬亮了些,隐约可见是泪珠转动,她将书合上,随手搁在了桌上。见她这样,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不知该如何解了她的烦恼,这世上最难帮的忙,就是掺和别人的情债。
    我无声叹息,躲在暗中注视着于归,她方才哭过,若是教我看见她红肿的泪眼,我怕她难为情。
    东珠抬汤碗给她,兀地也发现她眼底的水光,惊诧呼道:“太子妃,您怎么哭了,可是哪里不适。”
    于归猛地回过神,擦了擦眼泪摇头说无事,恹恹接过东珠手里的甜汤一饮而尽,随后又拖着下巴发呆。
    东珠看得呆了一瞬,便又大声喊到:“太子妃,这甜汤还很烫啊!您没事吧。”
    于归受惊抬头,迟了片刻,应该是感到疼,才“啊”的一声大叫起来,赶紧将舌头伸出来凉凉。
    这碗烫人的甜汤下肚,想必她的舌头都被烫到冒泡了。
    我看着于归吐舌头的搞怪动作,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嗔怪道:“活该,谁让你心急的。”
    她大着舌头,对着屏风后大喝道:“谁?谁在哪儿,快些出来。”
    “哈哈,当然是我呀。”
    我大摇大摆走出来,戏谑的对她说道:“小娘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乱也喝不了热甜汤哦。”
    她顿了一下,随即狠狠地瞪我一眼,将碗递还给东珠,侧了头来问我:“你几时来的,怎也不有见人招呼?”
    我旋身坐下,捡起她搁在小案上的戏本子,嬉笑道:“我是故意让人别声张的,本想出其不意的吓吓你,可没想到,没有吓到你,反而是看了一出好戏呀。”
    于归尴尬的别开眼睛,含糊道:“哪有什么好戏,胡说什么呢。”
    我嘟了嘟嘴,再不多言此事,只道:“听说你病了,我今日特意来看看你。怎么回事,是何症状,严不严重啊?”
    她摇了摇头,强打起几分精神,弯眉含笑道:“不过是受了风寒罢了,哪里算得上什么大病,好好休养些时候,多喝两副药就好了。难得你今日能来瞧我,你一来,顿觉神清气爽,这病好了不少呢。”
    我扬起下巴,自鸣得意,“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于归噗嗤笑道:“哦,你是谁啊?”
    我凑近她,好没个正经的样子,捧着脸乐乐陶陶说道:“自然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病魔见了快走开的缺缺小仙女啊。”
    话音落,几人莞尔,便是冷漠的朵步也被我逗乐了。
    于归更是笑岔了气,捂着胸口直喊累,我连忙过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她直起身来,冲我扮了个鬼脸。“我没事,看把你吓得。”
    我一反常态没有和她打闹,将她扶坐得稳稳当当,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叮嘱道:“渴不渴?喝点热水下去,润润嗓子也是好的。”
    她挡住我递过去的茶杯,嫌弃道:“喝不下,我整日里不是喝什么药就是喝什么养生汤。便是那润喉的汤水,也是用冰糖川贝熬煮的甜汤。我喝了多少下去,现在这一肚子都是水,实在是撑得不行,你就放过我吧。”
    我闻言不禁莞尔,一口饮尽杯中茶,抬手随意擦擦嘴说道:“也是,你都喝够了。”
    我与她说了会儿闲话,说起我进宫探望陶贵妃时于归表现得很错愕。但听我说起陶贵妃的惨状,她又表示深切同情,也觉幽禁在冷宫的女子可怜。我怕她以人推己,联想到自己的不受宠,从而心生愁苦,加重病情,便赶紧转移话题。话锋一转,说起南帝曾赐的两桩婚。
    这两桩婚事,一桩给赵青鱼和林周,另一桩是陶若和盛云姜,而这两桩只成了赵青鱼和林周。
    因为陶韩偷拓《山河图》一事,赔上了整个陶家,纵使陶若大义灭亲得到自保能够幸免于难,但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来说,要再想和盛家联姻是绝无可能的。莫说盛家不答应,就是南帝这个指婚人也觉得不合适,所以盛云姜父亲盛将军甘愿冒着大不违得罪南帝,也要求请旨收回成命,破出这桩婚事。
    盛大将军所为,明明是在打南帝的脸,但南帝还是忍着被打脸的痛,免去这场戏缘。从此,盛云姜也不用担心要嫁给一事无成的陶若,可以再觅良人。而陶若可怜些,赔了夫人又折兵,说的就是他。我本以为,丢了这桩好婚事会让陶若受打击,觉得脸上无光而消沉,说不定还会想不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后来看到他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模样,我才发现,貌似又是我将事情想得严重了。陶若不但不受挫,反而像是松了口气,阴沉许久的脸上重见煦日,再不写他不得意的酸诗,专门书写人生畅快事,歌颂年华好时光。偶得妙句,大笔一挥写下:“蓬莱神境太液池,华清琉璃昼夜灯。西岳拜辞攀东麓,青山属意垂钓人。”
    再次风靡了建康了。
    我虽读不懂他写得是什么,但明显这诗的气势是雄浑的,写诗时,心情未必不好。看来除去这桩婚事不但没有让他受打击,反而豁达乐观,又洒脱了几分。
    我说出与于归我的看法,她颇为不赞成,说陶若这不是洒脱,是傻脱!失去盛家这棵遮阴大树,就等于失去了日后在朝中得重用的机会,陶若其实也无奈,诗里所题不过是在自我安慰罢了,怎么会有人不想攀西岳而去屈居山麓的。
    我不是很认可于归的说辞,毕竟每个人求的东西又不同,不是都想要攀到顶峰,也有寄愿于平淡的,譬如说我,我便只想要安稳现实的生活,权势于我而言什么都不是。
    我顿住没有说话,四下安静下来。
    少焉,于归忽然问我:“你和长极近来可好?”
    说起长极,我心里就跟吃了蜜糖一样,很想自豪的跟她说我与长极相处融洽,恩爱和睦,但看于归眉头紧锁,这话实在不合适这样说。
    我便不痛不痒的嗯了一声。
    她兀地笑了起来,释然道:“那就好,我们中,总算有一个是顺了心意的。”
    她好像有心事,泪意朦胧,啼眼未晞,因着她的愁苦也影响到我,我一瞬不瞬的瞧着她,也感心涩。
    我握着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说不上骨瘦如柴,但也清减得很。她这病来的急,要好却很慢。
    我其实很想问她是否又和百里颛吵架了,但怕引她伤心,只好只字不提。
    我道:“为何挑了这么一处僻静院子养病,冷冷清清的,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她费力笑笑:“养病本就该清静啊。”
    “但这里太冷了,对你的病没好处。”
    她眼眸黯然:“无妨,心里冷的人,在哪儿都是一样。”
    我握紧她的手,“于归,你变了。”
    谈话一下被我终结。
    她眨巴眨巴眼,又含笑对我:“我变了?变成什么样了?”
    “你变得沉默寡言,变得闷闷不乐。你以前,是那么爱笑,那么喜欢和我打闹。活泼得像个小太阳。”
    她笑意敛去,抬手揩了揩眼角,刻意掩饰刚才的泪痕。
    她不服气道:“我现在也活得像太阳,待我病好了,再和你打一场架,到时候你就等着求饶吧。”
    我但笑不语,重重的点头。
    本以为能抛开这个烦心事的,但终究还是于归背主动提起,待炉中的沉香燃过两节,她凝着炉灰问我:“缺缺,你说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真的就是最好的归宿吗?”
    我惊道:“为什么这样问。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当然是最好最好的归宿。”
    我不知说错了什么,这话是她自己问的,我也并无隐瞒直言相告。可是从我口中给出的答案,却不是于归想听到的。
    她赧然失笑,惆怅道:“从前我以为,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自己喜欢,紧紧攥在手里就好。喜欢的东西是这样,喜欢的人自然也是这样。所以,我总是去勉强,总是想法设法要得到自己喜欢的人关注。可一厢情愿的事做多了,我才发现,我有多可笑,这世上,有很多事是勉强不来的。”
    我理解于归的感受,从前,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那时,我以为长极心里藏着温尔,经常吃干醋,经常失落伤怀,也过得不快活。但现在,我和长极很好,不管他对我有无欺瞒,我都不再去计较。我是个俗人,只求眼前的安稳。
    听于归说这些话,我心下也是郁闷得紧。
    她凝了凝窗外,“如果再给我选一次,我不打算再去给别人添堵了,让自己活得轻松些才行。”
    “于归你别这样想,你跟太子殿下来日方长,总归会安好的。你看我,以前我和长极才成婚时他也冷落过我,可现在我们不是挺好的嘛。我早就跟你说过,不管他待温尔怎样,你始终是他的妻子,他的太子妃。”
    话落,我晃眼看到她茫然失落的神情,我心道定是自己说的过分了些,不该说这样说话,可我真的找不到什么安慰人的话来说。
    “是啊,我是他的太子妃,他的妻子,可除去这些身份我还是什么呢?”
    “你就像我以前似的,没事就给自己找不愉快,你得把心放得大,该吃吃,该喝喝。何必活成一副怨妇模样。”
    话落,她好久没有开口。
    我刚想开口解释自己并非想要骂她,却不料想是她开口打破僵局:“你说,咱们晚膳吃点什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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